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那人顿时吃瘪哑然,想要反驳却无从说起。毕竟他是酒楼的常客,听多了有关那位西北藩王的传奇故事,钦佩艳羡皆有,当然后者更多,酒楼老人很多说书,这人往往就很容易将自己代入其中,自然不愿在某种意义

    上否定了自己。

    二楼,酒楼掌柜的蹲下身,一把抱过一个孩子,低声笑道:“团团,圆圆,爹跟你们说实话啊,以前爹走江湖的时候,也是有位女子诚心诚意喊你们爹,喊你们爹一声‘公子’的。她虽然不是鼎鼎有名的仙子女侠,不过她可比江湖上所有的女侠仙子都厉害多了,所以也只有你们小年叔叔,才配得上她。那样的好姑娘,嗯,爹觉得也就比你们娘亲稍稍差一些了。团团,你长大以后要是还想着当大侠,有本事就给爹找那么个姑娘来咱们家当儿媳妇。”

    小男孩皱眉一本正经道:“爹,我已经有没过门的媳妇了,我可不喜欢沾花惹草!娘也说过,好男儿对姑娘,都要一心一意的!”

    男人放低嗓音,“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你娘当然没说错,可是天底下的好姑娘,一般都爱慕英雄好汉,你想啊,她喜欢你,你却不喜欢她,那姑娘得多伤心,对不对?”

    孩子陷入深思,在未过门的小媳妇和未见面的好姑娘之间,天人交战。

    小女孩气乎乎道:“爹!我要告诉娘亲去,你让团团喜欢好多个姑娘!”

    小男孩翻了个白眼。

    男人顿时脸色大变,咳嗽几声,对儿子语重心长道:“儿子啊,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听你娘的,专心专意只对一个姑娘好!就像爹这样,知道不?!要是敢不听话,爹就打你屁股,打得你屁股开花!你娘拦都拦不住!”

    小男孩重重叹了口气,得嘞,没戏喽,喜欢自己的好姑娘还没见着面,就没啦。

    他倒不是不怕自己爹,可温柔娘亲每次板起脸教训人的时候,他是很怕很怕的。

    楼下的说书先生喝过了一口酒,笑眯眯道:“归根结底,要想拳打女侠脚踢仙子,简单的很,只要你们啊,长得能有那位西北藩王一半英俊,即可!”

    酒楼内顿时嘘声四起。

    老人猛然间一拍惊堂木,吓得措不及防的酒客们一惊一乍。

    “老夫最先曾言,千秋兴亡事,最费思量!我等市井巷弄的老百姓,升斗小民而已,既非帝王将相,也非黄紫公卿,不思量便不思量了。可终究有些不幸人啊,却不得不舍生忘死,挡在那里,一步退不得!”

    “他们也不愿退!”

    满堂寂静。

    说书先生将那故事娓娓道来。

    说那边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说那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说了那位南疆龙宫客卿嵇六安身死之时,说那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说了那武当大真人俞兴瑞慷慨战死之时,身中北莽箭矢十二枝。

    说那北莽攻城昼夜不息,城外草原大军密密麻麻如蝗群,墙上蚁附攻城触目惊心,拒北城内外战火通明,死战不休。

    说到拒北城那场攻守大战,从祥符三年初秋,一直持续到祥符四年的入夏。

    老人的语气始终不显得如何激昂,并未刻意渲染那份惨烈悲壮,只如一位上了年纪的街坊邻居在诉说着不轻不重的家长里短。

    这位说书先生略作停顿,喝了口酒,放下碗后,像是在询问众人,又像是在扪心自问:“咱们老百姓啊,不知庙堂高低,不知江湖身前,不知沙场生死,可到底还是晓得人心冷暖的,对吧?”

    老人骤然提高嗓音,“不思量!自难忘!”

    看客听众们给惊吓得随之一震。

    然后老人说那北凉铁骑甲天下,凉刀锋向所指,势挟风雷,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说那拒北城第二次攻守战,北莽蛮子狗急跳墙,连半壁江山的南朝西京也几乎双手奉送给了流州铁骑,仍是试图攻破那座西北边陲第一雄城。

    说那两禅寺的白衣僧人,在那个时候,李当心一袭雪白袈裟,独自站在拒北城外。贫僧由南往北去,成佛不成佛,且放下。如来佛佛如来,有将来有未来,究这生如何得来?贫僧李当心,原来已过来如见如来。

    说那此役尚未结束,北凉寇江淮、谢西陲、曹嵬、郁鸾刀和昔年北莽冬捺钵王京崇,五位当世名将就联手攻破了北莽南朝的中枢西京。

    说那蓟州将军杨虎臣、河州将军蔡柏与蓟州副将韩芳三人,三支骑军毅然合拢,与幽州仅剩骑军一起由河州边境北入草原,与流州铁骑左右夹击,将那从拒北城撤退的北莽蛮子大军,来一个漂亮至极的瓮中捉鳖。

    说那一战过后,重冢柳芽茯苓三座军镇,皆已城破人战死。说那锦鹧鸪周康三次亲身上阵,最终死于沙场,副帅李彦超接过虎符,右骑军最终只剩不足八千骑而已。怀阳关内的数万北凉边军,战至最后,竟是不足两千人,城内城外皆是尸体。入冬之后,鲜血结冰,遥遥望去,怀阳关宛如一座赤红关隘。北凉王亲率一万大雪龙骑军,直接绕过溃败的北莽主力大军,长途奔袭,火速驰援怀阳关,只见那北凉都护褚禄山坐在尸骨累累的城墙走马道之上,手持凉刀拄地。

    说书先生停下言语,低头慢饮一口烈酒,闭上眼睛,有几分微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酒楼的街道上,烈日炎炎,有条黄狗趴在地上,它耷拉着脑袋,吐着舌头。

    太平犬。

    楼内老人高高拿起那块惊堂木,就在众人都做好了准备听闻那一声拍案声响,不料老人只是轻轻放下,大笑道:“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这方天地,群雄逐鹿,硝烟四起,处处大战如火如荼,我辈百姓恰逢乱世,何其不幸!我辈百姓能遥闻那边境大捷,连连报给我中原,又是何其幸运?!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老人倒了满满一碗酒,举起后朗声道:“诸位看官听客,可否与老夫我共饮一大碗?!喝了这一大碗太平酒!”

    一楼之内,无数声音大笑着豪迈响起话语,“且共饮!”“喝便喝,怕了你这老儿?!”

    老人哈哈大笑,使劲抹了抹嘴角,重重拍下酒碗,“说过了沙场,容我老调重弹,回头再说一说那沙场上的江湖……女子!”

    “有位天下第一却不知姓名的刺客姑娘,手刃了北莽宝瓶州持节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