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侧的车轮有些开裂,每转过一圈,便会发出一声难听的吱嘎,然后车身便跟着咯噔一下颠颤。刘病已坐着这辆破旧不堪的牛车从东往西,坐了大半月才总算到了长安。他对长安没什么印象,一年前离开时,也是被人直接从郡邸狱中送走,当时他只来得及看了眼长安城外围高高的城墙。
“到了。”驭者勒了缰绳,他乖觉的从车上取了自己的包袱,那里头有曾外祖母给他整理好的几件旧衣裳,还有二舅舅史曾给他做的一把小木剑。
刘病已从车上慢吞吞的爬了下来,首先跳入眼帘的是两座耸天入云的阙楼,他个子本矮,这会儿站在阙楼下,仰天而望,愈发觉得自己渺小犹如蝼蚁。
天空瓦蓝通透,连一丝云彩都寻觅不到,刘病已怀里抱着包裹,张大了嘴,呆呆的仰望楼顶重阙。天空有黑色的飞鸟展翼滑过,像一道流星,转眼没了踪迹。
“在这候着。”阙下站着一排持戟侍卫,每隔数丈便站了一人,一路延伸到宫门前。巍峨高耸的东司马门让人望而生畏,向来胆大的刘病已忽然间怯步起来,紧紧的搂着包袱,抱头蹲在了地上。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东司马门突然开启,沉重的铜门向两边推开,侍卫们的腰杆挺得笔直,神情庄重。脚步声窸窸窣窣,隔得虽远,还是能听到这种奇怪的声响,转瞬从敞开的宫门内陆陆续续走出一群身着长袍的公卿。
刘病已瞧得目不转睛,身后突然有人将他一把夹抱而起,飞快的拖走。阙楼的东西两面停了许多华丽的马车,刘病已伸长脖子,远远的瞧见那些公卿士大夫们在阙下作揖道别,然后各自上了马车散去。
“怎么把他带到东司马门去了?”
“不是说送入掖庭吗?”
“属籍报上去了没?没有你也敢把人往未央宫送?”
“难道要先送到大将军府?”
“你怎么如此糊涂呢,霍将军打理朝政都来不及,哪有闲工夫管这事?自然是先送到宗正那里,报了属籍再说!”
刘病已完全不懂那些大人在说什么,他也没兴趣弄懂。见他们争论不休,便自顾自的从包袱里抽出小木剑舞了起来。
三个表舅当中,二舅舅史曾性子最敦厚,待他也最好,时常陪他玩耍,给他讲故事。大舅舅史高有个儿子名叫史丹,年纪尚比他小,却时常当着大人的面欺负他,大舅母也从不训斥,反倒是小舅舅史玄,虽然经常没好脸色,对自己的亲侄子却是一视同仁,从不偏袒护短。史丹没挨少史玄的揍骂,特别是在史丹欺负他的时候……
木剑舞起来虎虎生风,他正玩得高兴,那些大人像是终于争出了最后的结论,又把他扔上牛车,一路颠簸着绕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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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正刘辟彊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脸上晒得有些脱皮的男童,个子不高,宽大的衣袍套在身上,略显宽松,可见其瘦。但好在浓眉大眼,五官生得十分周正,一眼望去并不叫人生厌。不过刘辟彊也不会忽略那孩子眉宇间的顽劣淘气,即使现在站在他面前也摆脱不去好动的性子,不时扭着腰抠着手指,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的四处转着,毫不避讳的与自己对视。
他不禁失笑:“几岁了?叫什么名字?”虽然明知他的身世来历,但官面上的事还得一五一十照足了规矩来。
“我叫刘病已,六岁。”
好在这孩子性格还是活泼的,原以为经历过这么多劫难,本该阴郁寡语,难以与人亲近。刘辟彊颤巍巍的拿起笔在尺简上记录下他的名字,父辈的那一栏写的正是史皇孙刘进。
“父亲何人,祖父何人,曾祖何人?”
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回答,刘辟彊不由奇怪的抬起头,只见对面的刘病已满面尴尬,身子扭得更加厉害了。
“怎么?史家从未跟你讲过么?”
“讲过的……”声音细若蚊蝇,他扭着腰,瓮声瓮气的回答,“我的父亲叫刘进,祖父叫刘据,曾祖叫……”
刘辟彊没想到这孩子如此不懂避讳,居然直呼其先辈名讳,眼见他口无遮拦的要呼出孝武皇帝尊讳,正欲打断,他却突然怪叫道:“我要尿尿!哎哟,我憋不住了!我要尿尿——”
刘辟彊愕然。
刘病已双手抓着自己的胯裆,双脚又蹦又跳,急得满头大汗,一双眼睛泪汪汪的似乎便要哭出来了。看他那副急相,竟是立时三刻便要尿出来了,刘辟彊惧怕小儿无赖,尿在堂上,不敢让人领他去后院如厕,只得命人取来虎子,当堂侍弄他小解。
一股尿骚味顺风飘了过来,刘辟彊屏息皱了眉头。刘病已尿完,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表情十分舒畅。刘辟彊被他搞得无心再盘问,挥挥手把自己的小儿子宗正丞刘德叫来说:“送这孩子进宫,领他去掖庭令张贺那里,以后的日常起居,恩养抚育,具体事项皆由张贺派人安顿。”
刘病已见刘辟彊满脸皱纹,须发雪白,被风一吹,那长长的白须顺风飘了起来。他从未见过这么老的老翁,跟着刘德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说:“公公,你的胡须真有意思。”
刘德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刘辟彊瞪着浑浊的眼睛,笑眯眯的望着他。刘德急忙纠正道:“我父亲乃是高祖皇帝的弟弟楚元王之孙,论起辈分来,是孝景皇帝的从弟。你这孩子真是目无尊长,不知礼数。”
刘辟彊乐呵呵的笑道:“他还小,况且刚刚重入宗籍,哪里懂得这些,日后你好好教导他。”
刘病已奇道:“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刘德道:“你应该尊称他为高叔祖,我是你的曾叔父。”
刘病已见他年纪和自己的大舅舅大不了多少,哪里像是自己的曾叔父,再反观刘辟彊这位慈祥可亲的耄耋老者,却让他信服得多,于是冲刘辟彊招了招手:“高叔祖,病已走啦,但你要记得来找病已玩哦!”
刘辟彊看着那孩子黝黑的面庞上天真无邪的笑颜,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却满是嘘叹。
这孩子的天性活泼好动,不过教养有限,举止粗鄙,毫无皇族气质。同样是未成年的孩童,当今天子与之相比,犹如凤凰与雉鸡,虽然身上同样流着孝武皇帝的血液,却已是天差地别。
“这样也好……也好……”他呢喃着合上竹简,收入帛袋,封存,置于高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