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桓再度犯塞。侵扰边境。度辽将军范明友率兵御敌。十一月廿七。朝廷擢升杨敞为丞相。蔡义为御史大夫。史乐成为未央宫少府。。整座长安城内外大小重要官秩。都被大将军府的舍人门客所把持。与霍光政见相左之人基本已在京畿三辅消失。
史乐成当上少府后关注的头等大事自然是皇帝久病未愈的身体。他在少府官署召集太医令、丞以及一群太医。甚至女医。仔仔细细地盘问了三四个时辰。最终把太医令问得除了流汗什么话都说不出來。
皇帝的病情反反复复已成痼疾。史乐成并沒有在这个问題上太过纠缠不休。他问的最详尽细致的乃是皇后的女医淳于衍。淳于衍卑微的站在一排太医们身后。听到史少府再次点了她的名字。只得硬着头皮站出來。
史乐成清了清嗓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终挤出一句:“皇后的身体可好。”
淳于衍虽然貌不惊人。但心思机敏。史乐成的弦外之音她很容易的便听懂了。低着头答:“皇后康健。癸水如期。无不孕之疾。”
史长乐急道:“那为何迟迟不见有妊。”
太医们噤若寒蝉。淳于衍眼角余光左右相觑。见无人肯上前应声。明明心知肚明的事却谁都不愿出头承担这个责任。淳于衍心中微微动怒。同僚无情。她虽只是小小女医。却也不愿替他人受过。于是抬起头答道:“妊娠之事。讲求阴阳调和。既然皇后无疾。根源自然出在皇帝的顽疾上。”
史长乐一言不发。太医们的头颅不约而同的垂低。
“陛下的病……”史长乐的话音不高。给予属僚的压力却不小。“陛下今年已满双十。尚无任何子嗣。若你们这些医官再治愈不好陛下的疾病。我看你们也不必再占着这些俸禄白白糟蹋国家的粮食。未央宫内不需要庸医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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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未年元平元年正月初一。旦日朝贺。
这是刘病已成人后。人生里第一次以宗室的身份亲自参与这样的盛事聚会。他和许多刘姓的宗亲们一块儿围挤在东司马门前。怀里揣着出门前妻子塞给他的两块麻饼。
天未见亮。东公车门内影影绰绰。那些是诸侯与百官们暂休之地。大家都在等着夜漏未尽七刻的來临。像刘病已这样沒官秩沒爵位的宗室排在了人群的最末。只能站在东司马门前的空地外围。夜里寒风一吹。他冷得直啰嗦。头顶沒有月光。双阙下兵卫们手举火把。松脂燃烧的呛人烟味在冰冷的空气中飘动。路边是扫拢的雪堆。正反射着刺眼的惨白颜色。
枯燥无聊的等待消磨时辰。他站在阙楼之下。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六岁那年从史家被接回长安。自己也曾站在这里。转眼斗转星移他即将踏入十八岁。成家立业。家有娇妻美眷。即将为人之父。现在的心境和幼时已经全然不同。他跺跺脚。往手心里呵了口气。怀里揣的麻饼还带着余温。暖暖的贴在他的心口。
他想起了大腹便便的妻子。情不自禁的在这个阴冷的黑夜中笑了起來。
朔月中天。厚重的宫门终于在沉闷的门枢嘎嘎声中开启。人群却并沒有像预期的那般犹如潮水般涌入。未央宫卫尉范明友带着数百名兵卫站在门前。气势如虹。弋戟被火光照得锃亮。寒芒逼人。
宗亲们非但未能向前挤进。反而如海水退潮般直往后退。刘病已站在队伍的末端。一个不留神便被人踩了两脚。
人群骚动。却不敢有丝毫的哗然。最先一拨进入东司马门的依例是來京的藩王以及朝廷的文武大臣。藩王们头戴九旒冕冠。公卿戴七旒冕冠。那些犹如碎冰般的珠玉撞击声在寂静的黑夜中犹如天籁之音。
刘病已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但很快队伍开始带着他的脚步顺流往门内走。他甚至來不及细细体会这种紧张感。对于未央宫内的建筑道路他向來不陌生。但是像这样堂堂正正的走在章台街上。正步往前殿行去。这还是人生中的第一次。
未央宫正殿高台前的空地已经挤满了人。仰首举目。前殿殿宇融于夜色之中。巍峨庄严。让人肃然起敬。
更漏在漫漫长夜中一点点滴尽。
夜漏未尽七刻。前殿上“铛。”“铛。”“铛。”响起一连串悠长清脆的钟磬之声。众人一齐抖擞起精神。队伍井然有序的分为数列。以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为首的公、卿、将、大夫、百官鱼贯踏上白玉石阶。在黑夜中宛若一条翱龙蜿蜒蹿入高空。匈奴、乌桓、夜郎、滇国、朝鲜、婼羌、鄯善、且末、小宛、精绝、戎卢、扜弥、渠勒、于阗、皮山、乌秅、西夜、罽宾……各外邦使节紧随其后。最后方才是各郡国藩王诸侯。
二千石以上官吏上殿进觐。其余则只能站在殿外陛阶上进觐。
刘弗端坐于金碧辉煌的高台御座之上。背北面南。放眼看着底下乌泱泱站满整座前殿以及延伸至殿外陛阶的近万名臣子。殿内钟磬礼乐止歇。他喉咙发痒。强行忍住咳意。胸口却抑制不住一阵震颤。
霍光、杨敞、蔡义这三公离得皇帝最近。刘弗面色黯淡。神情倦怠。虽然刻意妆容后看着要比平时精神三分。但他们这些距离靠得近的臣子。仍能一眼看破那勉强的笑容下强撑的疲颓。
金赏站在御座下的玉阶之上。刻意不使自己去注意身后刘弗颓败惨淡的面色。鼓足一口气高声唱赞:“皇帝为君兴。。”
刘弗憋足一口气。掌心撑席。本想借力站起。却不曾想胳膊一软。险些向前栽下御座。
“安上。”他面带微笑看着底下。嘴唇微微嚅动。“帮朕一把。”
这个时候。这种场合。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任何失礼之举显露出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外人看出皇帝病重得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行动自如。
金建在边上蠢蠢欲动。刘弗制止:“安上一人足矣。”
金安上侧身掩在刘弗身后。托住他的双胯。刘弗咬牙使劲。终于站了起來。
面前的十二玉旒一阵乱晃。叮叮咚咚的撞击声随之而來的是铺天盖地的眩晕感。他翻手一抓。牢牢的撑在金安上的肩上。也幸而这个时候沒人再会注意高台上的任何细小变化。因为前殿内外。近万人已经在向他们九五至尊的天子曲膝跪倒。虔诚的伏低了头颅和身体。
“万岁。。万岁。。万岁。。”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那样热切雄壮的呼喊。令刘弗那颗仿若死去的心脏再次跳动起來。他微微仰起头。深深的吸气。再吸气。
他略略抬了抬手。金赏立即朗声宣布:“制曰:可。”
底下一片碎冰般的旒玉碰撞。衣衫摩擦发出窸窸窣窣声。但沒有一个人说话。看似无边无际的人群中。刘病已头戴两梁冠。身穿襌衣。跻身于前殿的西面。在西侧众多的宗亲中他渺小得只得一个勉强能够转身的立足之地。他尽力想一睹天子仪容。只可惜以他的目力。只能看到自己前面无数个或黑或白的后脑勺。他就连站在宗亲行列最前端的藩王们的冕冠都沒法看到。他就像是**里的一滴水。彻底湮沒在人群之中。
來参加朝会前。他沐浴净身。平君一面替他熨烫着襌衣。一面天真的问他:“这么说。你能见到皇帝了。陛下他……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苦笑的抽动嘴角。以目前的状况看。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在心里假想出一朝天子玄衣纁裳。十二旒冕的威仪模样來。
殿内燃着形形**的灯炉。熏香四溢。金梁玉栋。极尽奢华。
皇帝归坐。群臣也纷纷按序入席。将近万人拥挤的中庭内无法保持绝对的安静。特别是在这种激动人心的盛会之上。本该安静的人群开始有了新的一拨骚动。许***番站了起來。从公侯到百官。。公侯们向皇帝进献玉璧。中二千石、二千石官吏进献羔羊。一千石、六百石官吏进献大雁。四百石以上的进献野雉。
中庭长长的过道上人來人往。犹如流水一般。刘弗眼底有深深的疲倦。看着一拨又一拨的使节乃至藩王、臣子向他进献礼物。他的表情犹如陶俑般雕刻出那抹一层不变的微笑。
只有近在咫尺的金氏兄弟才会清楚的看到皇帝被冷汗浸湿的重重深衣。
这一坐一笑。便足足耗了一个多时辰。收纳完礼物之后。各郡县计吏上前呈报一年來当地的赋税民情。
刘病已并不太关心整座前殿内进行的朝会仪式到底进行到了哪一步。他和身边许多人一样。除了安守本分的静坐别无其他作为。然而因为实在起得太早。在等候了这么长久的时辰后。腹中空空的他终于饥火熊熊燃烧起來。
怀里有两块麻饼。那是平君塞给他的朝食。但显然他们夫妻都考虑到解决饥饱的问題。却独独沒有想到朝会竟是如此庞大且庄重的场合。病已吞咽着干沫。手隔着襌衣摸了摸麻饼。却不敢当真探怀取饼充饥。
虽然饥饿。却只能忍受。
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和体会到。原來大人们的生存环境竟有如此的不同。这很不同。那个无所顾忌的孩童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他是个大人。
所以饥饿。只能无奈的默然忍受。
东方天际蒙白。霍光的一双眼睛不仅要环顾在场所有的大小变端。更要时刻留意高台上天子的脸色。
沉重的冕冠与礼服已经将刘弗压得呼吸紊乱。虽然他极力克制。但面前的十二旒珠却无法欺瞒住所有人。旒珠在微微晃动。随着时辰的一点点往后推移。晃动的幅度也在逐渐加大。
金建眼眶中已有泪意。他哽声低呼:“陛下……”却被哥哥金赏一道凌厉的眼神杀过去。含泪吞下了剩余的话。
刘弗仍在笑着。虽然那张脸配上那样一个诡异的微笑。实在已称不上和蔼可亲。但他仍是端端正正的跪坐在这个最高位置。竭尽全力的维持着一个帝王应有的威仪。
霍光侧身对坐在身后的田延年吩咐了句。田延年随即起身。然后朝前面喊了声:“蔡公。”
年迈哆嗦的蔡义行动缓慢。勉强在近侍的左右搀扶下颤巍巍的站了起來。步履蹒跚的走向御座。
金赏回首示意。接到讯息后的史乐成马上向殿后挥了挥手。在下一个瞬间。从前殿的西侧鱼贯涌入无数黄门。太官丞紧张的跟在队伍的边上。压抑着嗓音用手势不停的比划。指挥着黄门将一份份食案依次摆放到众人的跟前。
太官令亲自领着四名小黄门。将皇帝的食案抬上高台。刘弗面色煞白。却仍是伸手端起案上的酒觞向底下数千人示意。
御座下的玉阶上。御史大夫蔡义双手奉羹。大司农田延年双手奉饭。殿内奏起食举之乐。在这样的氛围下。底下几千个人一齐举起酒卮。呼道:“谢陛下赐宴。”
觞内的酒水早已滴洒到他的手上。但是沒几个人会注意到。更多人把趣味十足的目光投向了那位耄耋老人。蔡义哆嗦的双手尽力捧着羹盌。不让里面的羹汤泼洒出來。他那张无牙干瘪的嘴唇因为紧张而奇怪的嚅动着。使得那张老得已经掉光须眉的脸孔异样的滑稽。
刘弗放下酒觞。右臂无力的垂下。藏于袖内的右手此刻正犹如蔡义的双手般不停的颤抖。他不知道自己的脸孔是不是也和他的这位师傅一样。滑稽可笑之极。
“陛下。”金赏在身边小声的提醒他。
刘弗抬起眼睑。发现底下的人或端卮。或已放下卮。但无一敢举箸进食。他不禁苦笑。勉强抬起早已发软无力的胳膊。用颤栗的手指举箸夹取食物。
众人顿时放松了。一张张肃穆的表情变得缤纷起來。伴随着钟磬之乐。殿内响起了令人愉悦的交谈声。在这个年岁更替的日子里。大家彼此祝福着。说笑着。殿内的气氛活跃起來。不再受之前的约束和压抑。
刘病已虽然不大认识左右相邻的宗亲。但他为人擅于结交。筵席沒开始多久。他就借着敬酒与自己的前后左右混了个脸熟。早已冷却的麻饼此刻仍捂在他心口。他并沒有将它取出來。既沒觉得硌得慌。更沒因为眼前应有尽有的美食而将麻饼丢弃。
这是一场饕餮盛宴。亦是一场狂欢的盛会。当钟磬声被激昂的鼓点所替代。无数短衣装束的少年连续打起筋斗。一路翻滚登场。殿中随即发出震天般的赞叹与掌声。
殿内拉起指粗的长索。两名倡女在悬空七八丈的绳索上翩翩起舞。身姿窈窕。曼妙动人;绳索下的空地上有人表演钻斗。双腿搁于肩头之上。柔若无骨般的藏身于斗内。技艺之绝使人叹为观止;殿内四隅又有倡人舞动着燃烧的火球。挥洒着灼人的热浪四下跳跃。
喧嚣热闹的百戏方罢。伶人们手捧乐器登场。歌伶放喉。舞姬振袖。殿内的气氛再度掀起一浪**。
刘弗的精气神已经撑到了极致。他原本颤抖不止的身体突然不再抖了。整个人佝偻起來。头颅无力的低垂。任由冕冠上的旒玉晃个不停。金赏一把抱住刘弗的上身。将孱弱的他极快的抱了起來。远在高台下的众人都被歌舞吸引着。即便有人看到。也只会以为皇帝起身更衣。不会太在意。
金赏和金建半扶半拖的将刘弗弄出前殿。幽深的甬道内早有肩舆等候。金安上急切的挥手:“快。快走。”
抬舆的六名小黄门稳稳的将刘弗抬了起來。但起舆的些微震动仍是让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刘弗逸出一声呻吟。
向來儒雅的金赏终于忍不住骂道:“一群蠢货。手脚放轻些。”
金建问:“二哥。太医是否已在宣室殿等候。”
金赏咬牙:“这时候还不知分寸的话。不如早些引咎自缢。”
虽然明白他骂的是那帮庸医。但那样声色俱厉的金赏却是金建从未见识过的。金赏现在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那副模样似乎当真会拔剑杀人。
两人说话间。肩舆已经抬远。金安上紧跟在舆边。不时的伸手替刘弗擦汗。
“果然……”正当两人想疾步赶上时。身后冷不丁的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
金建扭头。这一眼令他又惊又愕。顿时无语。
“果然是你们。”刘病已站在甬道的入口。两名持戟的兵卫原本已经拦住了他。兵卫见金建回头。犹豫着要不要放行。
金建像是个被人识破谎言的孩子。居然在刘病已兴奋的注视下局促的想要逃离。
“刚才那个人……是不是……”
“不是。”金赏回过身。眸瞳内的冰冷叫人不寒而栗。那样尖锐厌倦的眼神令刘病已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半步。“回到你应该待的地方去。你的眼睛是用來看百戏歌舞的。你的嘴巴是用來吃百味珍馐的。你今天是为什么來到这里的。就仍回去做你该做的事。”
刘病已张着嘴。被金赏的话噎得满面通红。金赏却再不去看他一眼。拉着弟弟。快步赶上远去的肩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