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君意

作者:李歆

    .许广汉踏着轻盈的步子。熟门熟路的走到掖庭的宫门前。宿卫掖庭门户的侍卫张赏是个机灵人。远远的见他过來。先行笑着作揖:“昌成君。”

    昌成君这个称号是去年才刚刚封下的。不同于侯爵。只有采邑沒有爵位。当时刘病已对这个称号十分不满。因为“君”者通常只封给女子。是对女子的尊号。

    许广汉对这样的字眼特别敏感。但是霍光执意不肯答应给许氏赐爵。最后僵持了一年多才给了这个有采邑沒爵位的“昌成君”。

    张赏亲热的让开道。“许皇后最近的身体可好。”

    提及女儿。许广汉稍有不悦的心情马上豁然开朗起來。但他对张赏的阿谀奉承视若未见。径直入了掖庭宫门。

    等他的身影去了好远。张赏慢慢收敛起笑得有些发僵的面颊。忿忿的啐道:“不过是个阉人。有什么好得意的。”

    张赏的话引來同僚们的一通哄笑。有人出言讥讽道:“你倒是个丈夫。可你生得出皇后命的女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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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广汉给女儿带了点吃的。那是许夫人在家亲自下厨煮的雕胡饭。椒房殿的侍女立即将饭拿了下去。分装在玉盌里端了上來。

    许平君衣着朴素。人懒洋洋的歪在几榻上。刘奭坐在她身边。正低着头自顾自的玩耍。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奭儿。叫人了沒。”

    刘奭抬起头。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笑眯眯的看了许广汉一眼。甜甜的唤道:“外祖父好。”

    许广汉大乐。招了招手。刘奭爬了起來。摇晃着两条胖胖的腿走到外祖父跟前。

    “我的好外孙。”许广汉笑着抱起他。回头再看平君。她正放下玉盌预备起身。边上的侍女扶持着她。他问:“这是要去长乐宫。”

    “嗯。”她柔柔的笑。

    “你面色不好。”

    玉盌中的饭只吃了两口。剩下了大半盌扔搁在那里。平君见父亲的目光所至。忙道:“母亲做的饭很合我口味。剩下的等我回來再吃。”

    “这两年。你每五天去一次长乐宫问安。风雨无阻的。平时倒还罢了。但你现在不同以往……太皇太后不是也说让你别去了吗。”

    “父亲。”她垂下眼睑。略显蜡黄的脸庞上绽放着温柔的笑容。“这是我作晚辈应尽的孝道。而且。长乐宫太冷清了。”

    一句话说得许广汉也不禁感叹万分。上官如意才十七岁。正是如花般的年纪。却要在长乐宫中终老此生。

    说话间。许平君已整理好仪容预备出门。刘奭喊:“母后。奭儿要去。”

    她回头看着儿子。“奭儿留下陪外祖父玩好不好。”

    刘奭扁了扁嘴。“奭儿要去。奭儿要去。奭儿要和母后在一起……”

    许广汉哄他。“和外祖父玩。外祖父带你去园子。要不然。我们去沧池泛舟。”

    他只是不理。小手伸向母亲。.满脸焦急:“要去。要去。我要去……”喊到最后。竟有了哭意。只差沒放声号啕。“母后不喜欢奭儿了。母后不喜欢奭儿了。母后不喜欢奭儿了。”

    平君被他搞得哭笑不得。“母后怎会不喜欢奭儿。”

    他哭闹不止。“母后要喜欢小弟弟了。”

    “胡说。哪來的小弟弟。母后最喜欢的人是奭儿。”她过來捧住儿子的脸颊亲了亲。

    刘奭稍许止住哭声。却固执的拉住母亲的衣襟不让她走。

    许广汉叹气:“要不然你就带他一同去吧。随车辇多带些阿保和侍女去。免得他顽皮淘气。”他看着外孙。笑逐颜开。“其实奭儿算乖巧听话的了。陛下小的时候那才叫一个淘啊。我每天一睁眼就得打醒精神盯住他……”

    听到刘病已小时候的事。平君就会忍不住发笑。虽然她很清楚这是父亲故意说來逗她笑的。

    坐车从未央宫去长乐宫。刚出宫门她便开始止不住的头晕恶心。许惠让车夫减慢速度。可平君仍然晕车晕得不行。面无人色。好不容易熬到未央宫。才刚停车。她便哇的声吐了。

    许惠手捧陶盂接着。平君吐得挖心掏肺。直到把早起才吃的一点雕胡饭全吐光。许惠急道:“回回來都得这样。即便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呀。”

    平君哑着声喘气。接过水漱口。“别说那些有用沒用的了。差人去通禀了吗。”

    “太皇太后已经传召了。”

    她着急下车。许惠急忙扶住她。“皇后。你小心哪。”

    长乐宫的整体建筑群分布和未央宫差不多。也分前朝正殿、后寝掖庭。另有少府官署等等殿阁。汉初最早用作处理政务的便是这座位于长安城东的长乐宫。只是后來未央宫建成。惠帝搬去未央宫了。将偌大个长乐宫留给了吕太后居住。之后渐成惯例。长乐宫成了太后们的长居之地。只是那些前朝的正殿阁宇再沒了用处。

    长乐宫掖庭主殿长信殿内。如意坐在榻上。身边的案上正摆着一副棋。许平君欲跪下叩拜。她手里拈着颗白子。挥手道:“起來吧。你身子不便。”眼波斜飞。看了她几眼。“上次让你回去好生养着。怎么越养越虚了。宫里那些太医怎么说。”

    平君笑道:“是我胎气重。以前怀奭儿时也是如此。吃不下睡不着。总是要熬过这几个月才会好些。”

    其实她怀这一胎比怀刘奭时更辛苦。已经四个多月了。却仍是孕吐不止。为了这。刘病已把太医骂了个狗血淋头。

    “曾祖母……”刘奭蹭了过去。好奇的盯着如意面前的棋盘看。

    如意笑问:“奭儿会弈棋否。”

    刘奭脆生生的答:“会。”手一伸。却在棋盘上抓了一大把棋子。把整个棋盘搅得一团乱。

    平君吓了一跳。忙把儿子拖了回來。伸手掰他的手指。“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般淘气。”

    如意道:“不碍事的。小孩子嘛。”她随手抓了一把棋。装在水晶盘里。递给刘奭。又吩咐身边的长御。“恬儿。你带殿下到偏殿去玩会儿。”

    恬儿应诺。抱起刘奭。与十來名阿保和侍女一起离开。

    如意招呼平君在自己对面坐了。问她。“可会弈棋。”

    平君摇头。“六博倒会些。”

    这个她不仅会。还是个中高手。可惜如意对六博不是太感兴趣。

    “我不喜欢赌钱。”如意蹙着眉低吟。“先帝也不玩这个。”

    平君猛地一颤。为什么她所认识的那个金陵。却是玩六博玩得不亦乐乎的人。与如意口中的先帝恰恰截然相反。

    “怎么了。”

    “哦。沒什么。刚才……孩子好像踢了我一下。”

    如意托腮轻笑。“能做母亲。一定非常幸福吧。”

    平君赧颜抚摸微微隆起的小腹。“我希望这一胎能生个女儿。”

    “为什么想要女儿。”

    平君很认真的回答:“皇子们长大了列土封疆。都要就国离京。我是个自私的母亲。不希望孩子离得我那么远。每年只能见上一次面。还是公主好。将來给她找个好夫家。我能时时刻刻的看到她……”

    如意不语。神情有些黯然。最终化作死气沉沉的淡漠。

    去乌孙和亲的翁主刘解忧又一次写信回汉求救。匈奴人不仅攻打了乌孙。还不断搔扰中国边境。朝廷已经准备发兵。战事将起。但这一切却都与这位幽居深宫的年轻太皇太后无关了。宫外风云变幻。她这里始终是死水一潭。

    平君暗自观察她的脸色。揣摩着她的心思。小心翼翼的问道:“太皇太后可还是惦记恩师。妾与陛下赞过夏侯胜的学问。陛下也说那是个人才。只是……”

    如意回过神。意兴阑珊。“皇后费心了。夏侯胜虽是我的师傅。可他诋毁孝武皇帝。终是大逆不道之人。再有学问。也难得宽赦。”

    夏侯胜精通《尚书》。确是有才之人。却也难免有儒生的迂腐固执。数月前刘病已欲给自己的曾祖父尊庙号。所有人都表示赞同。唯独夏侯胜参劾说孝武皇帝在位虽有攘四夷、广土境之功。但他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无度。天下虚耗。致使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他认为武帝无德泽于民。所以不宜立庙。

    虽然他以孤勇之势说了大实话。但是这样的实话实在说得太不看场合。夏侯胜随即被丞相蔡义及众御史参劾。以毁誉武帝之罪下狱。

    “我听说。夏侯胜即使在狱中也在教人《尚书》。真可谓良师也。”

    如意淡淡一笑。许平君当了两年皇后。却仍是一贯的天真率直。真不知道她何时才能改变。

    如意支颐沉思。也许。是因为被照顾得太好了。这两年。那个庶民皇帝慢慢适应了当傀儡。她甚至在那位未央宫的天子身上逐渐品味出当年刘弗的影子。只是刘病已的情绪更随和。

    刘弗是抑郁不满的。可刘病已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中却似乎仍呼吸自如。虽然被限制良多。却不失开朗知足的心性。

    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慢慢的。她从许平君身上找到了解惑的线索。

    安于现状的皇帝。拥有一个完整和睦的家庭。也许这个才是他保持不自怨自艾。不萎靡不振的原因。

    而许平君为后两年來。除了祭祀和饲蚕。从沒见她穿过什么奢华的衣裳。

    真是庶民一般的帝后生活。

    正当如意昏昏冥思时。隔壁忽然传出刘奭一声惊吓的大哭。

    许平君当即惊得从席上跳了起來。如意坐直身。隔壁刘奭的哭声更响。许平君满脸担忧却不敢擅自离开。

    “怎么回事。。”如意厉喝。

    才刚喊完。恬儿已抱着哭啼不止的刘奭神色慌张的跑了进來。

    刘奭一见平君就哭:“母后……狗狗……怕怕……”

    平君心疼不已。忙叫许惠从恬儿怀里接过孩子。

    如意怒道:“你们一大群人怎么照顾小皇子的。怎么把他吓成这样。”

    恬儿扑通跪在地上。叩首自责:“回太皇太后。是偏殿突然蹿进一条狗。吓着了殿下。”

    如意眼尖。看到恬儿裙摆上有一抹血迹。不由震怒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十多名负责照顾的阿保跪在地上。其中有一人壮着胆子答道:“那只狗蹿进殿时。奴婢们去赶它。它发了狂要咬人。是长御抢先抱起了殿下。却被那畜牲咬伤了腿。”

    平君哄着哇哇哭的儿子。心有余悸的问:“这是哪里钻來的野狗。”她不敢怪责长乐宫中饲养的狗凶残。所以只能指责那是宫外钻进來的野狗。

    如意打量恬儿的神色。虽震怒却并不多言。而平君话音才落。门口珠帘突然微动。十多名宫人簇拥着一位紫衫少女走了进來。那少女身材婀娜。容色姝丽。眼风却颇见傲色。她身后贴身婢女怀中正抱着一只白色长毛狗。一入殿看到殿内有人便开始狂吠。

    少女目光咄咄逼向平君。毫无怯馁之意。相反。平君这个一国之母却在她好无尊卑的逼视下。匆匆低下头去。

    “叩见太皇太后。”霍成君高声叫唤。提了裙裾作势欲拜。如意已制止道:“罢了。”

    如意的面色尴尬。霍成君却视若未见。淡淡的作势拜向许平君:“叩见皇后。”

    这两年许平君在长乐宫中沒少和霍氏母女碰面。但平时她都不大愿意得罪她们。毕竟如今霍家的势力如日中天。就连太皇太后也给霍成君这个姨母几分薄面。更何况她这个皇后。

    但她今天就是有气。奭儿被吓得啼哭不止。她胸中郁闷。又见霍成君浑然不当回事的样子。她心里便动了真怒。

    霍成君原本只是抬抬胳膊。做个跪拜的样子。沒想到许平君并沒有搭理她。她躬身拜到一半时顿住了。本要收回的姿势却无法挺直腰杆。只得满腹怨念的跪了下去。

    平君等她磕了头。方才道:“可。”

    霍成君几乎是怒气十足的从地上跳了起來。平君背过身去。只作未见。

    如意见气氛尴尬。便巧言回旋。岔开话題说:“你來得正好。你母亲说你将行及笄之礼。向我讨要封赏。我准备了些东西。你去瞧瞧可有喜欢的。”

    成君撇嘴:“多谢太皇太后。”这话说得响亮。可配上她的表情。真的听不出半分诚意來。

    平君不愿与霍成君同处一室。于是向如意请辞。如意也巴不得这两人不要碰在一处。忙说了几句场面话。让恬儿送许平君母子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