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軿车一前一后驶向长乐宫。在快到宫门前时。后一辆车突然加速。数百人的随从跟着快速奔跑起來。
车身微微向左晃。王意坐在车里感觉到车速缓了下來。掀开帘子一角看出去。恰好看到一辆油画軿车擦身超了过去。
驾车的黄门怯怯的告罪:“请婕妤恕罪。”
“沒关系。由她去。你驾车吧。莫误了时辰。”
王意并不着急赶路。被人争道她也照样不急不怒。只是到了长乐宫的掖庭门户。却意外的阶下发现了其它车辆。她踏上台阶。神色格外沉静起來。
长信殿的堂上。喧宾夺主的依次坐着霍家的几位千金。霍成君与自家姐妹有说有笑的簇拥一堂。反将高坐之上的上官如意冷落在旁。王意进殿时。说笑声立止。无数双眼睛齐齐的盯住了她。眼神各式各样。却都不乏倨傲不屑。
王意只当未见。从容冷静的在霍家诸女的注目下登堂入室。径直走到如意所在的陛阶下。跪伏叩拜:“婕妤妾王氏拜见太皇太后。”
“可。”
“谢太皇太后。”
王意站在堂上。亭亭玉立。神色自然。不卑不亢。如意打量着她。眼前的这个女子气质如兰。后宫女子万千。如果单论美貌。霍成君自属一流。很少再有女子能与其争锋。但王意很随意的往那一站。平淡中默默散发出的沉稳。却实在叫人想忽视都不行。
如意忽然有些明白皇帝选中她的用意。“王婕妤。许皇子可好。”
“皇子和公主皆好。”
霍成君听两人一问一答的闲话家常。有些着恼太皇太后对王意太过和善。忍不住在边上插嘴问道:“王婕妤贵为婕妤。怎么说也该有自己的寝殿才是。总这么屈居椒房殿配殿也太说不过去了。太皇太后。陛下不懂得心疼人。你可得多心疼些才是。”
如意踌躇不语。宫里人都清楚王意和许平君。甚至刘病已的关系。刘病已将她安置在椒房殿的配殿。那是为了让她方便照应刘奭和刘蓁二人。但此举显然触怒了霍成君敏感的心思。以霍成君现有的条件。椒房殿主位早已是她的囊中之物。不过是等个良辰吉日行册封大典罢了。
可她又怎会甘心让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与她争抢光彩。哪怕是一星一点也不允许。
如意沉吟。先是猜测霍成君的那点矫情心思。再是揣摩皇帝的真实用意。一时之间反倒不知道该作何决定。而霍家诸女在霍成君开口之后。也纷纷上言。到最后竟说得好像再让王意住在椒房殿配殿。便是太皇太后不近人情的罪过了。
面对着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太皇太后为难的神色尽数落在王意眼中。她只是微微一笑。说:“妾叩谢太皇太后怜惜之意。也多谢霍婕妤的关爱。只是霍婕妤需日日侍奉陛下。自当有自己的寝宫才方便。妾若也另居别殿。只怕少不得少府要额外支出。又何必浪费钱财呢。不如先仍是配殿住着。若是实在不方便。妾到时自会向太皇太后有所求。”她转过头來。笑吟吟的看着霍成君。“日后也少不得有麻烦霍婕妤之处。还要请霍婕妤多担待呢。”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撑足了太皇太后的面子。又呵捧了霍成君。甚至自我谦逊的尺度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实在让人挑不出错來。
霍成君张了张。呆呆的看着王意善解人意的亲切笑容。一句找茬的话也说不出來。只得讪讪的答:“好说。好说……”
如意眼眸中划过一道利芒。她在后宫浸淫十数年了。掖庭是她逐步生长的地方。她见过各式各样的女子。听过各式各样的话。所以。王意隐藏在不温不火的谦逊之下的讥讽之意。旁人或许听不出來。她却领会得一清二楚。
忍不住再次仔细将王意从头打量了遍。她终于能肯定。这个美貌贤淑并存的女子。虽然和许平君自幼/交好。却绝不像许平君那般胸无城府。善良好欺。
满堂霍氏娇娇女围拥下的王意。那股子隐在平静下的冰雪聪明。使得她宛若鹤立鸡群般的叫人移不开双目。
如意不禁笑了。和善的发出邀请:“日后若有暇。王婕妤不妨把许皇子一同带來。我……很是想他。”
目光流转。王意冲台上年轻的太皇太后委婉一笑:“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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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气候闷热异常。竟连月滴雨未下。全国倒有泰半郡县大旱。各地呈报灾情的奏章不断的送进未央宫。然后一一摆到了皇帝的案头。
他从当中随手抽了一份。无非是哪哪发生旱情。损害如何。万幸是沒有百姓伤亡。他蹙着眉头将奏书扔在一旁。又连续翻了三四份。内容大同小异。他怒由心生。一伸手将案上堆垒的书简全部扫到地上。
简牍哗啦啦响了一地。金安上不言不语的低头将奏书拣了起來。正犹豫着要不要放回去。皇帝已怒气冲冲的斥道:“全都给朕丢出去。”
金安上吓了一大跳。又见刘病已随手抓了案上的一只象牙笔洗扔了过來。他慌忙跳开。避过了笔洗却沒避过笔洗内的污水。污水尽数泼在了他的身上。将一件黄色的衣裳给沾染成了一块块的灰黑色。
张彭祖适时给他解围。“快去换件衣裳。”
金安上求之不得。急急忙忙的跑了。室外伺候的黄门一见这架势便知道皇帝又在寻人晦气了。一个个都躲在门外。不敢进去找骂。
彭祖把笔洗给拣了起來。发现边缘已砸缺了一个小口。不由叹气:“你尽拿这些死物出气作甚。”
刘病已眼眸一寒。那样充满杀伐戾气的眼神竟瞪得彭祖大大一怔。一时忘了底下要说什么。好一会儿。他才舔着干燥的嘴唇。慢吞吞的说:“陛下要看的奏书这会儿都压在承明殿呢。”
病已的神色稍缓。“你又听到了些什么。”
年初五路大军从长安发兵进攻匈奴。日前已尽数班师回朝。
度辽将军范明友从张掖出塞一千两百余里。行军直至蒲离候水。斩首、掳获七百余人;前将军范增从云中出塞一千二百余里。行军直至乌员。斩首、掳获一百余人;蒲类将军赵充国从酒泉出塞一千八百余里。行军西至候山。斩首、掳获单于使者蒲阴王以下三百余人。。这三路因为情报说匈奴主力已远去。所以并沒有抵达作战预定的地点。便领兵返回长安。
剩下的两路。其中祁连将军田广明自西河出塞一千六百里。行军至鸡秩山。斩首、掳获十九人。这一路恰逢从匈奴返回的使者冉弘等人。报知鸡秩山西有匈奴军队。然而田广明却不愿迎战。不但警告冉弘不许乱说话。连御史属公孙益寿的劝谏也不听。执意撤军返回;而另一路虎牙将军田顺自五原出塞八百余里。行军至丹余吾水。便止兵不前。斩首、掳获一千九百余人后。引兵返回长安。
军情战绩的奏书一一上呈。但大体不过是个笼统的报告。有关于朝廷上各级官吏对此次征伐的看法和评价。这些奏书却都被压在霍光的手里。刘病已无从知晓更无从分析。
“论功行赏。这得看陛下的意思。总之这一仗打得不算好也不算差。五路将军皆有功有过。朝上舆论也不过是各自倚望。沒什么太大的争议。臣是觉得。陛下正可趁此机会。有所施为。”
病已暗自思忖。刚要说话。门外头有黄门细声细气的禀告:“昌成君求见。”
张彭祖赶紧出去。将许广汉迎了进來。大热的天。许广汉也不知道从哪來的。满头的汗水。衣裳的前襟和背上都被汗水浸湿了。
“臣……”
“免了。快免了。”刘病已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许广汉扶到席上坐。又让张彭祖将边上盛着冰块的水晶盘挪过來。自己取了羽扇扇风。
许广汉笑着夺扇:“我自己來吧。”
病已挡了回去。执意亲自打扇。许广汉明白女婿的孝心。看着那张成熟稳重的脸。一个恍惚。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女儿。心里又是一痛。忙道:“还是说正事要紧。”
病已定了定神。洗耳恭听。
许广汉道:“蔡丞相年事已高。这回天热中了暑气在家休养。看这光景只怕是撑不过这个夏天了。陛下要早作准备啊。”
病已皱眉:“朝上的官吏沒一个不是观望霍光眼色行事。朕要提拔人。只怕不容易插手。”一來按照旧例尚书制。各级官吏上陈的所有奏书都会先送到承明殿。由中朝尚书们阅览后挑出相关要紧的。然后抄录下副本留存。把正本呈给皇帝过目。但是霍光长期把持中朝。除非是他无法隐瞒或者有意让皇帝看到的奏书。否则他这个皇帝也不过是个耳聋眼瞎的摆设罢了。
因此即使蔡义死了。丞相这个位置空置出來。霍光也会再安置一个信得过的人顶上去。他绝不会傻到把外朝百官之首的丞相之位留给自己的政敌。
许广汉擦了擦汗。不徐不疾的说:“霍光专政多年。从大局看在朝政上几乎便是一言堂。但这么多年下來。他任人唯亲。一贯所用的手法可说是‘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大小官吏们惧怕他的实力所以才都顺着他。但你能说大家都是心服口服沒有丝毫的怨怼之心吗。”
刘病已缓缓点头。张彭祖插嘴道:“许叔说的有理。早年霍光为了排除异己。沒少得罪人。只是这些人目前无法出头罢了。只要陛下给他们这个机会。将來总有力量和霍家抗衡的。”
“谈何容易。”病已叹气。这样的想法理论上行得通。但实际操作起來。单单是他试图把人安置进朝中。只怕也沒这可能。说來说去。还得怨他这个皇帝太沒用。毫无实权在手。处处被霍光压制着。
“倒也不是沒这样的可能。”许广汉笑得有些神秘。
刘病已眼眸一亮:“父亲心中已有合适的人选。”
“有一个。我觉得他不错。只是还不能断定可信不可信。”
“谁。”
“大司农魏相。”
刘病已面色大变:“那岂非霍氏党羽。”
魏相原任河南太守。田延年死后征入京城接任大司农。若不是霍光信得过的人。又怎能安置在这么个重要位置上。
但许广汉显然有他不一样的看法:“魏相这人在官场起起落落。仕途一波三折。仅是河南太守一职便做过两任。我说他可用。是因为托人查过他的底细。他与霍光之间曾有过过结。”
“怎么说。”
“这事要从甲辰年说起……”
刘病已心里一惊。甲辰年距今已有六年。
“那年车丞相田千秋薨逝。他的儿子田顺本是洛阳武库令。当时魏相正在河南当太守。治理严明。田顺惧怕自己沒了靠山。总有一日自己会犯在那些想讨好霍光的人手上。于是主动辞去了武库令一职。返回长安。这事被霍光知道了。因为车丞相素有口碑。霍光好面子。怕人因此反说他容不得人。于是将这个责任推在了河南太守身上。当时朝上的氛围已经达到了只要霍光有心。无需他主动表示。底下便会出现一群人猜度其意刻意迎奉的地步……”
刘病已点头。表示能够理解这样的现象。在霍光如日中天的势力影响下。很多时候很多事都不用他主动开口。下面的人自会为了讨好他而拼命想办法。
“魏相因此被人参劾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当时河南戍卒共有两千余中都官为其申述。甚至不惜拦住了霍光的车驾。一齐表示他们愿意再多留守一年來赎魏相的罪。而河南更有一万多百姓堵住函谷关口。表示要入关为魏相上书请命。”
刘病已心底涌起一股异样的悸动。而张彭祖则直接的将自己的惊讶说了出來:“魏相此人究竟是何來历。竟能这般得民心、受拥趸。”
许广汉道:“万民请命。这事在当时真可谓轰动。只可惜霍光认定的事不可扭转。魏相被下了廷尉诏狱。受了一年多牢狱之灾逢朝廷大赦才放了出來。出狱后。魏相先是做了茂陵令。再迁调杨州刺史。最后仍做回了河南太守一职。去年田延年盗钱自杀。霍光便将魏相调到京城做了大司农。”
张彭祖道:“这倒奇了。霍光把他送进牢里。险些要了他的性命。缘何又肯让这样的人重新为官。甚至视同党羽。”
许广汉沒做解释。但刘病已却说:“你不明白。可朕明白。武库令一事。在霍光看來。或许是认为这个河南太守想迎奉自己。所以故意为难了田顺。只是在当时霍光觉得这事做得不妥。所以弃了魏相这颗卒子。假以时日。事过境迁。他自然还是会重新启用这个人。。在霍光眼里。此人从來不是自己的敌人。但是……”他停顿住。沒再往下说。
张彭祖一点就透。马上接话说:“但是魏相未必会这么想。”
许广汉道:“我托人仔细查过。当时田顺辞去武库令一职。魏相得知后。马上派了下属去追他回來。结果沒追到。他那时就曾对下属说这件事会给自己带來无穷后患。”
张彭祖道:“能得万人请命者。应是一名奉公职守的官吏。又岂会因为想拍马屁去而去为难田顺么。霍光也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许广汉解释:“放眼天下。又有几人不想寻找一切机会去拼命讨好霍光的。霍光会因此认定魏相为人。也实属常情。”
两人自顾自的说着话。但刘病已却始终不置可否。
张彭祖转过头:“我明白许叔的意思了。蔡义将死。陛下大可做个顺水人情将魏相抬举上去。一來霍光也不会反对。二來……”
他的话还沒说完。刘病已已连连摆手:“不妥。”
“为什么。”
刘病已眯起眼。冷道:“你由此认定魏相为人。也不过是一厢情愿。朕凭什么相信这个魏相可以为朕所用。是个值得信赖托付的人。”
张彭祖瞠目。许广汉在边上连连点头。赞许道:“确实如此。魏相这人究竟如何。我们也仅限于道听途说。不管他以前如何。最重要的是他眼下的确顺从在霍光的势力之下。”
张彭祖被搞晕乎了:“许叔。你看。这人是你举荐的。怎么这会儿又说不可信了呢。”
“信与不信。用与不用。这得看陛下的意思。我只能提供些信息参谋一下。最后拿主意还得陛下定夺。”
刘病已双手负在身后。在室内慢慢來回踱步。良久之后。他倏地转身。掷地有声的说:“既如此。朕且放手一试。”
许广汉点了点头。和张彭祖两人恭敬的听他示下。
“父亲本意是想要为魏相谋丞相之职。朕觉得此举太过显眼。不可为之。不过朕可以试他一试。”他的嘴角勾着一抹孤傲的冷笑。面无表情的说:“五将军班师回朝。论功过赏罚。范明友是霍光的女婿。如今还动他不得。韩增和赵充国是军方的赫赫老臣。朕还得倚靠他们二人的实力和霍光相抗衡。所以也动不得。但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一句的“但是”居然令许广汉和张彭祖惊得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