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

作者:唐浩明

快到过年的时候,船山书院放了假,夏寿田回南昌去了,代懿则带着厚重的订婚礼,来到石塘铺拜谒李氏。李氏见代懿长得端正,又是王先生的儿子,心里喜欢。此事既是儿子做的主,女儿也不反对,她当然同意。亲事就这样定了。初订明年秋后举行大礼。这个年大家都过得快乐,只有叔姬心里总隐隐地怀着一丝怅意。代懿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始终不能取代夏郎。就在订婚的这天晚上,叔姬填了一阕《醉落魄》:

连天衰草,苍茫寂寞凭谁道。长空万里归鸿渺,斜日疏烟,几点投林鸟。 人生只说多情好,无情转是无萦绕。宵长意远仍惊晓,万碛千山,魂梦应难到。

写完后她吟诵再三,然后像过去那些无题诗词一样,这阕词也被送到炉火边。叔姬呆呆地望着词笺化作翩翩蝴蝶,口里喃喃地说:“夏郎,夏郎,从今日起我就是王家的人了。这阕词权当我送给你的最后一段心声。上苍保佑,我们来世做恩爱夫妻吧!”

这一夜,姑娘的泪水静静地流了一通宵。第二天一早,她抹去眼泪,擦上薄薄的脂粉,强装出笑容,和哥哥一道送别了未来的夫婿。叔姬是明白人,她知道,既然已同意嫁给代懿,这颗心便不能再痴痴地恋着夏郎,它只能交给自己的夫君。但即使就是这样清醒冷静的时候,叔姬也没有想到要把早已绣好的鸳鸯荷包送给代懿!

过完年后,杨钧也负笈来到船山书院,拜在王闿运门下。杨度则和夏寿田辞别老师,结伴去京城参加戊戌科会试。

戊戌年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年份。

这一年的正月初三,光绪帝命李鸿章、翁同龢、荣禄等人在总理衙门接见康有为。荣禄首先以祖宗之法不能变的大帽子来压康有为。康反驳道:“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还有何祖宗之法可言?”又说就拿今日所在地总理衙门来说,祖宗之法中亦未有此一衙门,只能因时制宜,不能困守祖宗成法。荣禄语塞,李鸿章不置可否,于是翁同龢密荐康有为可大用。康有为向皇上进呈《日本变政记》、《俄彼得变政记》。初八日,康有为上疏,请皇上大集群臣于天坛太庙宣布诏定国是,变法维新。接着梁启超从上海赶到北京协助其师,筹建保国会,以保国保种保教为宗旨,拟在北京、上海设两总会,各省府设分会。这时也有人向权贵散发文章,斥责康梁等人厚聚党徒,妄冀非分,巧言乱政,邪说诬民,形同叛逆。京师既弥漫着浓厚的维新变法空气,同时,反对、阻挠之风也频频掀起。有识之人都说,八百年古都又将面临一次风云剧变!就在这个时候,杨度、夏寿田来到了京城,寓居城南虎坊桥长郡会馆。

湖南距京师遥远,往来一趟费用很大,许多家境贫困的举子本科不中,则滞留京城,或寻一个馆,或做一点杂事维持生计,苦读诗书,以应下科。会馆住房不收钱,伙食也很便宜,且都为同乡,易于照顾,于是这里便长年住着一批落第学子,一到逢丑、辰、未、戌年或恩科、特科的春天,会馆里便全部住满了进京会试的举子。这里乡人云集,信息灵通,尽管有些富家子弟有钱住得起豪华的旅馆客栈,但他们也不去住,宁愿挤在简陋的会馆里。夏寿田便属于这类贵公子,上科会试住会馆,这科又和杨度两人在会馆里订一小间房子住下。拜访了一些必须应酬的地方后,他便关起门来潜心于功课之中。

杨度今科也志在必得。他素来心高,当得知梁启超因冬天大病,现在又忙于变法,的确不参加会试时,他甚至还暗暗地想到要夺取今科状元,一舒上科受挫的抑郁!但他天生性格好动,又对国事有着不可遏制的浓厚兴趣,所以他总是难以静下心来,时常参与各种维新派人士举办的聚会,回到会馆后又忍不住到各个房间走访,传递消息,发表政见,往往高谈阔论到深夜。夏寿田知他秉性如此,且天资极高,虽把精力分散到闲事上,试场上的诗文决不会耽误,也便不去劝他。

眼看就要临近大考了。这天,门房景大爷递来一封信函。杨度拆开一看,见是梁启超写来的,只有一行字:复生日前抵京,盼来寓所一见。谭嗣同来了!杨度心中一喜,忙雇了一辆人力车,也不邀夏寿田,独自一人奔向长果胡同梁启超寓所。

那次在时务学堂晤面后,英迈豪放的谭公子便在杨度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东洲后,杨度又细细地通读了谭嗣同著的《仁学》,更加对谭的学识和勇气敬佩不已。

门一打开,迎接的正是清瘦矮小的谭嗣同。故友会他乡,乃人生喜事一桩,二人亲切地拥抱。刚一松手,杨度看见屋里还坐着一位黝黑粗壮的中年大汉,正咧开嘴望着他俩憨笑。杨度问正在倒茶的梁启超:“这位兄弟是……”

“他是我的结义兄弟。”谭嗣同忙介绍,“江湖上有名的英雄,现在京师镖局做事,姓王名谊字子斌,排行老五,因一把大刀无敌天下,故江湖上都称他为大刀王五。”

转过脸,又对王五说:“这位是举人杨度杨晳子先生。”

王五起身,双手抱拳,声音异常洪亮地说:“原来你就是杨镇台的侄公子杨晳子先生!”

杨度惊道:“你认识家伯父?”

“镇台大人我没有见过。”王五笑了笑说,“晳子先生在归德镇时的拳术教师孟胡子是我的朋友,去年我在开封府见到他,他说起过你。”

“哎呀,你是孟师傅的朋友,那就是我的师辈了。”杨度说着,拱起了双手。

“莫这样,你就叫我五哥吧!”王五爽朗地一笑。

谭嗣同说:“说起来都是熟人,彼此都不要客气,你就叫他五哥,他就叫你晳子吧!”

大家都大笑起来,坐下喝茶。

“复生兄,你此次为何事进京来的?”杨度刚一坐下,便急着问。他猜想,眼下正是京师变法呼声沸沸扬扬的时候,谭嗣同的突然到来,必负有特殊使命。

“我专程从长沙赶来,为着递送徐学台的一封家书。”谭嗣同原本微凹的双眼更加陷落了,显然是连日旅途劳顿的结果。

“送徐学台的家书?”杨度颇为吃惊。徐学台的家书,何烦谭公子千里迢迢专程递送,它完全可以托付给巡抚衙门的折差顺便带到北京来,看来这封家书一定非同一般。

梁启超从柜子里取出一个七寸多长四寸多宽的信封来,笑着对杨度说:“请你来,就是要你来看看徐学台的信,过后我们再一起商议商议。”

杨度接过信封问:“这是徐学台的家书,我拆开看合适吗?”

谭嗣同说:“虽是家书,说的却是天下第一大公事。徐学台招呼过,可以给几个心腹朋友看看。”

杨度将徐学台的信抽了出来。

徐学台就是继江标之后的学政徐仁铸,他以翰林院编修的身份视学湖南,其父徐致靖也供职翰林院,官居侍读学士。徐仁铸也是个热血志士,目睹国势孱弱,也深知只有维新变法才有出路。他一到湖南便继承江标的事业,鼎力支助陈宝箴、黄遵宪的新政,一面继续出版《湘学报》,同时又创办《湘报》,大力鼓吹新学。以王先谦、叶德辉为首的顽固守旧派并不让步,继续与新学对抗。徐仁铸是叶德辉光绪壬寅年中进士的房师,叶对徐很恭敬客气,口口声声恩师长恩师短,但一谈起时事来,却坚守自己的阵地,寸步不让,还说什么“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当仁不让于师”之类的话。叶德辉的强硬态度使徐仁铸不免有点怯弱。

尤其是最近,湖广总督张之洞忽然从武昌给他来了一封信,信上说近来有人告发《湘学报》《湘报》远近煽播,倡为乱阶,务力杜流弊,即饬停刊。张之洞的决定给徐仁铸很大压力。他预见维新事业的前程将会异常艰难,于是给父亲写信,请老父向皇上荐举几个有血性有才干的人物,破格超擢,委以重任,果断地强制性地推行新法,并请他的翰林弟弟徐仁镜一道参与其事。

果然非同小可!杨度看完信后,郑重地将它折好放回信封,双手交回给梁启超,问:“什么时候把这封信送给徐老先生呢?”

谭嗣同说:“当然事不宜迟,明天上午就到徐老先生家里去,晳子你也一起去吧!”

“好!”杨度立即答应。参与国家大事,一直是杨度的宿愿,尽管尊师说,在学术上他与康梁有不同的见解,但在维新变法这一点上则是一致的,何况他也想借此机会结识徐老先生。

“见过徐老先生后,我要和五哥一起到山西太原去走一遭,那里有几个荆轲、聂政之流的壮士,五哥要我去见见他们。”谭嗣同神色凝重地说,“今后说不定有一天还要仰仗他们的力量。”

大刀王五接言:“你们先从文的一路入手,文的不行,我们弟兄再来武的。”

梁启超正色凛然地说:“是要做好这种准备,说不定有血流漂杵的一天。”

谭嗣同拊掌笑道:“若是这一天到来了,我第一个去断头流血!”

杨度心中一怔。断头流血的事,他压根儿还没想到过,对谭公子的豪侠义烈顿时肃然起敬。

接着,大刀王五说起他那几个太原府的兄弟,为人如何的慷慨仗义,本事又是如何的高强无敌。又说江湖上这些年来人心浮动,会党蜂起,无一不是针对官府和朝廷的,眼下大清王朝好比处在一堆干柴之上,只要一点星火落在上面,顷刻之间便会烧起冲天大火,而朝廷也就会在这把大火中被烧毁。大刀王五说的事,使杨度听来十分新鲜。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官衙和书斋里度过,江湖上的事一窍不通,今天才知道,普天之下早已是反旗林立,朝廷命在旦夕。这一夜,躺在梁启超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杨度想了很多很多。他隐隐地觉得,王五叙说的人心所向,似乎与康梁谭等人的事业有很大的不同。朝廷如同一艘千孔百洞的破船,老百姓的想法是要把它捣毁沉没,而康梁谭等人却是要把它修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