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轮路过湘潭码头时,杨度上了岸,回石塘铺看望母亲和妹妹。李氏不以儿子会试再次告罢为意,安慰儿子,功名有天数,时运到了,自然会中的,当年曾文正公进京赶考,也是考了三次才点的翰林。老人家告诉儿子,王家结婚的聘礼送来了,说着又高高兴兴地领着儿子看礼物:金簪一对,金耳环一对,金戒指一对,玉镯一对,聘银一千两,外加彩锦四匹。李氏笑眯眯地指着彩锦对儿子说:“这还是王先生当年亲自从四川带回来的蜀锦哩,你看看,亮光闪闪的,多耀眼!”
王家的聘礼如此之重,足见湘绮师对叔姬看得很重,杨度心里高兴,对母亲说:“王先生虽是名人,但没有做官,全靠教书来养活一家老小二十多口,银钱并不宽裕。他送了这么重的聘礼,是看得起我们的叔姬,我们不能学世俗的样子,嫁女就眼巴巴地望着聘金。儿子想,其他的都收下,这一千两银子就退还给王先生。母亲您老看如何?”
李氏说:“儿说得对,王先生的聘礼是太重了。这几年你受了王先生的教导,现在你弟弟又拜在他的门下,今后你们兄弟依靠王先生栽培的日子还长哩!”
杨度见母亲如此深明大义,十分感动,于是从怀里掏出袁世凯送的一千两银票,双手恭送到母亲面前:“王先生的一千两银子,退回去,这个缺,我给您老补上。”
李氏看了看儿子手中的银票,没有接,问:“你哪来的这多银子?”
杨度说:“您老接了后,我再说给您老听。”
李氏好奇地从儿子手里接过这张花花绿绿的银票,不知怎样处置,像捧个金娃娃似的,将它放在手心里托着。杨度简单地把去了一趟小站的情况告诉了母亲。谁知李氏听了,脸上却不太高兴起来,说:“度儿,你父亲生前常说无功不受禄,又说为人不可贪横财,那袁世凯,你与他并无深交,又没帮他很大的忙,他何故要送你一千两银子?你可要慎重,当心莫上当呀!”
杨度见母亲这样小心谨慎,大笑起来说:“那袁世凯是大官绅之后,又身为朝廷练兵大员,手中的军饷每天成千上万地过,千把两银子,对他来说小事一桩,他与王先生大不相同。”
李氏把银票还给杨度说:“这银子我总觉得不踏实,我不能收。乡里小户人家,粗茶淡饭便可度日,要这多银子做什么,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杨度知母亲素来本分,于是不再多解释,说:“我近来也不需要大宗钱用,您老就帮我保管吧,放在家里也安全些。”
李氏见儿子这样说,方才收下。这时杨度发现叔姬早已不在旁边了,想起就在母亲介绍聘礼的时候,叔姬脸上似乎并没有喜色。是害羞,还是因为即将出嫁离开娘家,心里难受?杨度兴冲冲地走进妹妹的闺房,见叔姬正背对门坐在桌子边,遂大声说:“叔姬,我给你带来了午贻送你的一件婚礼!”
“夏公子!”叔姬猛地一回头,冲着哥哥问,“他送我什么?”
杨度走到桌边,从灰布包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四方小盒子来,说:“午贻特为招呼我,要由你亲自打开,我也不知道他送的什么。”
叔姬心里分外激动,手微微地颤抖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将油纸打开,露出一个黑色木盒来。那木盒做工相当精致,上下左右六面都有螺钿镶嵌的花鸟虫鱼,配以闪亮的国漆为底,显得十分古色古香。叔姬将木盒盖抽出,里面躺着一朵小巧的宫花。这宫花以浅绿色翡翠为叶片,以大红珊瑚为花瓣,中间的花蕊,乃是一颗晶莹的淡黄珍珠。
“呀!午贻竟送了一个这么贵重的礼物。”杨度感叹着。他知道,这种宫花只有大栅栏祥记首饰铺才有卖,祥记是专为宫里的妃嫔和王府里的女眷制造饰物的。别看它只是一朵小小的宫花,买起来绝不少于一百两银子。杨度对一向未戴过贵重首饰的妹妹说明它的价值。叔姬痴痴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待哥哥走出房门,深情专注的才女,再次捧起这朵昔日恋人今日榜眼所送、出自京师巧匠之手的宫花,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上。先是胸中如波涌云飞起伏不定,继而两眼如天塌一方雨水淋淋,最后竟然如玉山倾倒一卧不起。
叔姬病了。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常常恍恍惚惚地梦见自己头戴凤冠身着霞帔,与头插金花身穿大红锦袍的夏公子拜天地入洞房,含着甜蜜的笑意醒来的时候,一眼瞥见枕边那朵珍珠翡翠珊瑚花,又不觉泪如雨下。有时她禁不住在心里大声喊叫:“夏公子,我如此思恋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有时又不禁在心里长叹:“老天爷呀,你为何要在一个弱女子的心中播下如此难忘的情种!”她默默地一遍一遍地背诵《红楼梦》中那首《枉凝眉》:“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总虚化?”
李氏白天黑夜守在床边,见就要出嫁的女儿这副模样,心都碎了。杨度急得四处延医,亲自为妹妹煎药,劝她服下。就这样,叔姬在病榻上躺了半个月,直病得花容憔悴,骨瘦如柴,方才渐渐好起来。杨度问母亲,叔姬前一向可曾患过病?李氏摇了摇头。先前既未病过,这些日子又未感过风寒,是什么原因使她病得这样厉害?那朵宫花平放在妹妹的枕边,泪水滴在上面,犹如一朵清晨刚刚摘回的花瓣上尚滚动着露珠的鲜花。看到它,正从失恋中回过神来的杨家老大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等叔姬可以下床喝稀饭的时候,杨度告别母亲妹妹,返回船山书院,将妹妹的病况禀报给湘绮师。代懿得知后急得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便向父亲请几天假,到石塘铺看望未过门的心上人去了。
杨度问王闿运:“先生,您老说再留在京师,我将有可能面临灭顶之灾,这是什么缘故呢?”
王闿运微微一笑,说:“再过些时候你就明白了。”
看着先生那副神秘的样子,杨度如坠五里云雾中。先生既然不肯明说,他也不便再问,于是继续往日的学业。杨钧正在跟先生学诗词,闲时则调色作画,画技比在家时大有长进了。过了些日子,杨度将这次会试的四书文、试帖诗和策论拿出来请先生指教。王闿运读后说:“你的试帖诗写得典雅平稳,甚合会试格式,但四书文和策论都欠古朴遒劲,虽议论滔滔,貌似雄辩,其实不扎实,给人以夸夸其谈的感觉。写文章,宜取三代秦汉魏晋人为准的。他们的文章雄深雅健,真气内葆,浮华尽去,然古艳自存,令人百读而不厌,其中尤以庄子的文章为第一。你看它汪洋恣肆,跌宕起伏,仿佛有天地不能羁绊、时空不能限制的气概,读来使人胸襟开阔,百忧忘却,真正是古往今来第一等好文字。它奇思怪想,波谲云诡,又最能启发作文之思路。曾文正说过,思路宏开,层出不穷,乃文章必发之品。为文之奥妙,首在开拓思路,思路一开,笔底文字则滚滚而来,如泉涌,如堤决,常人之所不能有的雄伟瑰丽的境界不期而然便来到,那样的文章还不发皇吗?《庄子》三十三篇,内篇精奥,外篇恣睢,杂篇闳博,篇篇都是精品,尤其是最末一篇《天下》,乃集文章之大成,最宜熟读慢嚼,下苦功夫体会。我年轻时读过上百遍,手抄也有一二十遍,下第不要紧,你还可趁此机会多读点书。当年王安石未大用之时常伏案苦读,朋友问何故如此,他说‘他日如负国家之重,恐无暇读书也’。你要珍惜眼下的时间,日后肩负大任之时,想再有东洲读书之乐都不可能了。”
王闿运这一番话,如电光石火之撞击,使杨度脑子大为开窍,过后再细细咀嚼,又觉精义无穷。他深深认识到老师腹内真有不可测试之学问。一番点拨,胜过自己三年五载的苦苦摸索。他于是将精力集中于三代秦汉文字,很快便觉得自己的文章已进入到一个新的层次。
这时,京师的新政正在大力推行的消息不断传来。先是皇上任命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为四品军机章京,接着又赏加袁世凯以侍郎衔。杨度听到这些消息心里高兴,知道这都是皇上接受了徐致靖荐举的结果。与此同时,训农通商,整顿厘金制度,推行保甲制,开筑铁路,兴办学堂,兴办邮政,废除漕运,一连串的上谕不断见之于报端。在杨度看来,京师的新政正在方兴未艾之中。但从省城长沙传来的消息却并不太妙。
湖南学术界的泰斗、曾任国子监祭酒、现任岳麓书院山长的王先谦,公然在岳麓书院禁止学生们谈论新政。有几名学生因违反这个规定被开除了,徐仁铸为他们说情,竟然遭到王先谦的指责,并以辞职相要胁。徐仁铸敌不过王先谦,亲到岳麓书院挽留,并向王赔礼道歉。又屈服王的压力,被迫停办时务学堂。王的学生曾廉公然上书朝廷,请杀康有为以谢天下。叶德辉的《 翼教丛编 》正在日夜刊刻之中。他的门徒声称,数年以来康梁倡伪经改制度平等民权之说,使民无论智愚,人人得申其权,可以犯上作乱,祸国之深,实大清建国以来所未有。康梁之徒,国之大蛊,应全国共诛之。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劝学篇》被广泛印刷发行,勒令湖南学政发放各书院,三湘学子,几乎被强行人手一册。《劝学篇》说民权之说,无一益而有百害,使民权之说一倡,愚民必喜,乱民必作,纪纲不行,大乱四起。又列举了大清王朝薄赋、重民、恤商、慎刑等十五条仁政,说凡我报礼之士戴德之民,固当各护忠爱,人人与国为体,凡一切邪说暴行足以启犯上作乱之渐者,拒之勿听。
长沙本是推行新政最激烈的省份,为何现在唱的调子与京师发出的上谕如此针锋相对呢?张之洞本是积极主张变通陈法力除积弊的有识大员,他曾捐五千两银子到京师强学会,在督署以重礼接待过康有为,称赞他的爱国热肠,如今为何这样杀气腾腾地对待康有为呢?陈宝箴、黄遵宪、徐仁铸等人为什么不以皇上的谕旨来批驳张之洞呢?杨度的心开始紧张起来,为新政的前途而忧虑,为梁启超、谭嗣同的命运捏着一把汗。
时隔不久,京师传来天崩地裂般的消息。谭嗣同、康广仁、杨锐、林旭、杨深秀、刘光第被杀于菜市口。谭嗣同尤为死得壮烈,临刑前愤然高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围观之人无不唏嘘。所有参与新政的人员都被目为乱党,一 一拘捕。康有为、梁启超幸得外国人的帮助才逃出国境。徐致靖被捕入狱,陈宝箴、黄遵宪、徐仁铸、熊希龄等均被革职回籍,永不叙用。连早已罢官回家养老的翁同龢,此时亦罪加一等,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光绪帝则被囚之于瀛台。慈禧重新训政,新政一律废止。实行了一百零三天的新政,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的一现昙花。湖南的新政也全部崩溃。原布政使俞廉三署理巡抚。他上台之后,一切复旧。王先谦、叶德辉之流弹冠相庆,原先参与新政的人员或拘捕,或外逃,刚露生机的三湘大地又回到了以往死一般的沉寂。
惨痛的剧变使杨度陷于忧郁之中,随之而来的一则传闻更使他惊讶。新近从京师回来的人都说,这次政变的祸首虽是慈禧,而导致政变的罪人,正是被杨度称之为当今官场上的凤毛麟角之袁世凯。政变前三天深夜,谭嗣同密访袁世凯,请他救援皇上,袁满口答应。但袁回天津后即向荣禄告密,荣禄连夜进京见慈禧,将皇上的计划全部奏报。于是慈禧凌晨进宫,先一步下了手,从而演出了一连串的悲剧。
杨度听了这则传闻,如同头上重重地挨了一闷棍。他怎么也不可能相信,那个雄才大略、礼贤下士的练兵大员竟然是一个出尔反尔、卖主求荣的小人!自己在徐致靖的面前是说了袁的不少好话的,徐致靖的推荐,谭嗣同的深夜密访,是不是与此有关呢?想到这里,杨度的心情很沉重。然而,他又不得不佩服湘绮师,如果不是湘绮师的那封叫他回湘的信,说不定此刻他仍在京师,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但是,湘绮师身居湘江孤岛,离京师数千里之遥,他何能有如此英明的预见呢?看来虽追随先生两三年了,尚并未得到先生学问之皮毛。怀着对先生深深的谢意和敬意,在一个风雨如磐的秋夜,杨度来到了明杏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