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醉心帝王之学的哥哥相反,杨钧投在湘绮师的门下,专心致志学的是先生的诗文。哥哥有时跟他讲先生在咸同年间如何如何地与当时名流交往,腹中如何如何地充满了王霸之才,显得艳羡不已。十八岁的杨家老三不同意哥哥的看法,他认为湘绮师在帝王之业上完全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而他的诗文成就却是世所公认的。使他纳闷的是,为什么这样明摆着的事实,哥哥却看不清楚呢?更使他不解的是,湘绮师本人也不这样认为。杨钧记得,有一天在课堂上,先生神采飞扬,将一堂分析古诗十九首的课讲得如同天女散花,精彩纷呈。临下课时,又笑着对大家说:“今晚谁要是有兴趣,可到明杏斋来,我请他喝酒!”学生们问:“先生,今天有什么喜事了?”湘绮师说:“我今天收到二百两银子的润笔。”一个学生说:“先生平时常得润笔,也没有请客。这次为何请客?”湘绮师说:“你们不知,这二百两润笔与通常的不同。江南提督李朝斌是我的老朋友,他请我为他的尊人写一篇墓志铭。我对他说,你是咸同年间立过大功的湘军宿将,又清廉自爱,我敬重你,为你的尊人写墓志铭,我答应,而且不收你的润笔费。写好后寄去,今天他托人带来二百两银子,还有一封信。信上说,我是个武夫,纵然打了几场胜仗,算不得什么,你才是真正的霸才。你能为我的亡父写墓志铭,生者和逝者都很有光彩,照例二百两润笔费不能少。你们看,他许我为霸才,这才是我的知己。过去曾、左、胡、丁、肃、潘、阎、李诸公,或赞许我的经济,或赞许我的文章,但没赞许我为霸才的。就凭‘霸才’这两个字,我不能拂他的意,痛快地收下了。你们说,我们师生该不该在一起痛饮几杯?”学生们都雀跃起来,齐声道:“该!”那天晚上,真的有十多个学生去明杏斋喝了酒。杨钧却没有去。
诗文之余,杨钧则调色作画。他在绘事上很有天赋。过去在石塘铺,没有老师指点,他就学王冕那样,以造化为师,描摹山川景物、花鸟虫鱼的形态和颜色。数年来苦心钻研,居然无师自通。来东洲书院的时候,画出的东西已很成样子了。王闿运是个胸怀宽阔、兼容并蓄的良师,并不因杨钧爱画画而责备他耽搁正事,反而鼓励他。王闿运自己不善此道,却收藏了不少名画,他把这些名画都借给杨钧看,又给杨钧在衡州城里找了一位姓姚的绘画老师。每隔五天,杨钧进城向姚师学半天画。近一年来,杨钧画技大有进步。更令他喜悦的是,三个月前,当杨度还在京师的时候,王闿运收了一个会画画的木匠为学生。那天下午,湘绮师特为打发人来叫杨钧,要他立刻到明杏斋去。
杨钧赶紧来到明杏斋。王闿运正在写日记。王闿运的日记与通常人的日记不同,他在其间记下许多读书心得,有的就是一篇学术小论文。他对此事看得很重,几十年来不间断。他放下笔说:“重子,过一会张登寿会带一个人来拜我为师,学作诗文。他叫齐璜,号白石,也是我们湘潭人,是个木匠,画画得很好,我看你也爱画画,一定会乐意见面的。”
“太好了!”杨钧乐道,“我看看他的画到底如何,真的比我强的话,我愿跟他学。”
“你先帮周妈泡两碗茶放在厨房里,过会子他们来了,你把茶端上来,不要周妈出来了。”
杨钧年纪小,又清秀伶俐,更兼有姻亲的身份,王闿运对他尤添一分爱抚亲近。有时来了贵客,或是头次见面的生客,王闿运常常叫杨钧来替他端茶递水,以取代周妈的位置。杨钧知道这是先生对自己的器重,他非常乐意,干得也很称职。
就在这时,杨钧从窗外看到张登寿领着一个人进来了。
“齐璜,这就是你钦慕已久的湘绮先生,你还不赶快过去行拜师礼!”刚一进书房门,张登寿便指着端坐在书桌边的王闿运,对身边那个高高瘦瘦的人说。
“先生在上,齐璜叩见先生,求先生收下我做您老的学生!”齐白石边说边向前走两步,然后对着王闿运跪下来,接着便是三个响头,砸得青砖地嘣嘣做响,把在厨房里准备茶水的杨钧吓了一大跳,心里想:磕得这样重,不痛吗?
王闿运凝神端坐着,正眼望着跪在地上的齐白石,只见他三十七八岁年纪,脸瘦长粗黑,额头上刻着很深的几道皱纹,尽管没有留胡须,也显得苍老,一件家织的颜色染得粗劣的青黑大褂子套在身上,显得别扭,似乎平生第一次穿长袍似的。王闿运还注意到,他下跪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将袍子撩开,生怕膝头上的重力把它压皱磨破了。脚上没有袜子,套着一双厚底黑布鞋。浑身上下,一副土头土脑的乡下老农的模样,惟有那双晶莹透亮的眼睛,使得阅人甚多的王闿运知道,这是一个外拙内秀的人。
“齐璜,我早就听说你好学用功,但就是不肯做我的学生,今天怎么舍得到东洲来拜我为师了?”
王闿运微笑着说,他心里其实对齐白石此举是十分高兴的。齐白石这些年来在湘潭县里是颇有点名气了。王闿运时常听到乡亲们说,白石铺出了个怪木匠,雕花手艺在湘潭数第一。祖祖辈辈都是种田人,家境很贫苦,却染上文人习气,好吟诗画画。画出的人物花鸟,就像真的一样。有一次,他在翰林院供职的妻兄蔡枚功来信,说湘潭有人来北京,称赞木匠齐白石怎么怎么了不得,我却一点都不知道,国有颜子而不知,深以为耻。王闿运是个好名的人,恨不得将天下有才的人都收集在自己的门下,但这个木匠好吟诗,却不来拜他为师,他心里有点不快。有一天与张登寿闲谈,提起了这事。张登寿早就认识齐白石,便托人捎信给他,要他速来东洲拜师。
“先生在上,能做您老的学生,是我的光彩,哪有不肯的道理。”齐白石依旧跪在地上,把腰伸得笔直,极为诚悫地说,“只是我齐璜出身卑微,是个木匠,家里穷,从小只跟外公念过一年书,后来得胡沁园先生关怀,又得到他家塾师陈少蕃先生的指教,才开始读《 唐诗三百首 》,学作诗。那些世家子弟、饱读诗书的人,都以做您老的弟子为光荣,我这样一个贫寒人家的粗人,哪里敢来投靠您老呢?”
王闿运听了这话,态度更加和气了,说:“家里穷不要紧,我的学生大部分家里都不是有钱的。你说你是木匠,手艺人出身,不好意思。我王某人从来不嫌手艺人,张登寿就是铁匠嘛,我嫌不嫌,你问问他本人!我至今仍叫他张铁匠,那是叫顺口了,并不含轻视的意思,他也照应。”
张登寿插话:“我倒是喜欢先生叫我张铁匠,亲切,我本是铁匠出身。铁匠又怎么啦?当年田家镇打长毛,还多亏了孙昌国、孙昌凯两个铁匠兄弟哩!后来他们做了提督,彭宫保仍旧当面叫他们孙铁匠,他们听了乐呵呵的。我向来不认为手艺人卑贱。”
王闿运点头说:“这话说得有志气。我看齐璜啦,这点你要向张登寿学。”
“是,先生教训得对!”齐白石听了这话,心里暖融融的。他外表谦抑退让,其实骨子里是很傲的。他心里何尝认为自己出身木匠就卑贱,等闲做官的,他还瞧不起哩!只是嘴里常常这样说说,一来从世俗,二来他到底是穷人家出来的,祖父母、父母从小起就教导他:压自己一点,让别人一点,可以少惹很多麻烦。安分守己做人,这正是那个时代穷人家护身的一个法宝。
“你也许不知道,我还有一个手艺人出身的学生。”王闿运颇为得意地说,“他叫曾招吉,铜匠,十三岁时从江西一副铜匠担子挑到湖南。他也好学,愿拜我为师,我照收,现在连你,我王某人门下就有三匠了。今后子孙们提起来,也是我王某人的一段佳话哩!”
王闿运摸着微微上翘的长下巴,快乐地大笑起来。
“先生,你收下我了!”齐白石惊喜地叫道。
“收下了,你起来吧!”
齐白石忙又磕了一个头,将身后背的黑背包解下,打开,露出一捆油腻腻的纸包来。他双手将纸包捧起,举过头,虔诚地说:“先生,学生家贫,送不起重金,这十条干肉,是学生堂客亲手喂的猪背肉烘干的,请您老笑纳。”
王闿运起身,郑重其事地从齐白石手里接过,打开油纸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十条肥瘦相间、黑里透红的腊肉,并冒出一股扑鼻香味。他把腊肉放到书桌上,对齐白石说:“这是谁叫你这样做的?”
“我外公生前对我说的。他老人家做了一世的穷塾师。”齐白石诚惶诚恐地回答。
王闿运说:“你用的是古礼。孔夫子说过,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送十条干肉给孔夫子,他都收为弟子,我难道还不收吗?好!这十条腊肉我收下了。从今日起,你齐璜便是我王某人的弟子了。起来吧,起来好说话。”
齐白石又谢了一句,这才站起,垂下双手,恭恭敬敬地等候先生的发问。
“齐璜,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不是刚束发的童子,不必这样拘谨。坐下来,坐下说话轻松些。”王闿运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木靠椅,又对张登寿说,“张铁匠,你也坐下。”
待齐、张坐下后,他又朝着厨房喊:“重子,端茶来!”
杨钧一听,忙托了个茶盘出来,上面放着两碗热茶,先把一碗茶放到张登寿的面前,又将一碗茶放到齐白石的面前。齐白石以为他是王闿运身边的书童,便只对他略微笑了笑。王闿运指着杨钧对齐白石介绍:“这是你的师弟杨钧。”
杨钧忙叫了声:“齐师兄。”
齐白石一惊,他刚才错把师弟当书童了,很觉得对不起,赶紧站起来,对着杨钧鞠躬:“请杨师兄多多关照。”
杨钧被齐白石的举动弄得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齐师兄,你比我大一截,该是我向你鞠躬才对。听说你的画画得很好,说不定我今后还要拜你为师哩!”
齐白石受宠若惊,一个劲地说:“不敢当,不敢当。我是个乡下的土画匠,画的画上不了大场面,今后还要请杨师兄多多指点。”
齐白石这一副乡下人小心谨慎的神态,把王闿运逗乐了。他笑着说:“齐木匠,莫客气了,喝茶吧!”
张登寿也拉了拉他的袍子说:“坐下吧,你再不坐下,杨重子不好意思了。”
齐白石一边坐,一边说:“杨师兄,你也请坐吧!”
杨钧也便靠着王闿运的身边坐下来。
王闿运和气地问齐白石:“在家里读过什么书?”
齐白石忙放下茶碗,挺直腰板回答:“回先生的话,学生三四岁时就由祖父万秉公发蒙教我认字。到了七岁时,认得了三百来个字了。八岁那年,过了正月十五灯节,祖父带我到枫林亭王爷殿,拜外祖父雨若公为师正式读书。开始读书时,外祖父教我读《 四言杂字 》,随后读《 三字经 》,再读《 百家姓 》。这年秋天,田里收成差,家里无法过日子。母亲对我说,这年头紧,糊住嘴巴再说吧!就这样,不到一年,《 论语 》刚开头,我就停学了,在家砍柴放牛拾牛粪。我怕学的字忘记了,常在家里点了松明在地上划字。后来我想,外祖父教的《 论语 》我要读完,于是每天出门时,把《 论语 》挂在牛角上。一到山脚边,我就抓紧砍柴拾粪。砍了一担柴,拾了一筐粪后,就读《 论语 》。有不认得的字和不明白的意思,我趁着放牛的方便,绕道到王爷殿外祖父蒙馆里去问。用了两三年的时间,终于把一部《 论语 》读完了。以后学木匠,先学粗木匠,后学细木匠。为了多赚几个钱养家,就自己学着画像。一直到二十七岁,才在胡沁园师的指教下读《 唐诗三百首 》。”
齐白石用一口湘潭农家土话叙述着自己的求学经历,使得一旁的杨钧感动不已,心里想:“齐师兄家境这样苦,年纪这样大了,艰苦力学,真不容易,相比起来,自己就要惭愧多了,今后要好好向齐师兄学习。”
王闿运也为之动容,说:“二十七岁开始求学问也不晚。《 三字经 》上不是说:‘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吗?你也二十七岁始发愤,正好应了古话。”
说得齐白石咧开嘴笑了。
“你的诗集带来了吗?”
“带来了。”
“给我看看。”
齐白石将刚才打开的粗布包里的另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三本装订得整整齐齐的簿子。他将最上面的一本递给先生。
王闿运见那簿子封面上端端正正地题了个书名:白石诗草。左下边写着几个字:借山吟馆主,下面还钤着一方红印。王闿运问:“‘借山吟’是什么意思?”
“回先生的话。”齐白石答,“学生屋前有一座山,这座山一年四季草木青翠,学生常对着它吟诗,但这山不是学生家的,所以只能说‘借’。学生借此山吟诗,便把读书的那间屋取名叫‘借山吟馆’了。”
“有意思。”王闿运称赞,“这间书房名取得雅致得很。齐璜,你有几个号?”
“回先生的话……”
“以后再不要说这种套话了!”王闿运打断齐白石的话,“我是个很随便的人,不拘形式。今后我们天天在一起,常常说话,你总套些这样客气话,有几多不自在!”
张登寿也对齐白石说:“王先生最是平易洒脱,我们跟他老人家说话都随随便便的,你就莫讲客气了。”
齐白石说:“先生这样对待我们做学生的,真是宽宏大量。”
“你说说吧,你有几个号?”王闿运说着,顺手抓起了桌上的铜水烟壶。
“学生生下来时,祖父按齐家宗派的排法,给我取了个名字叫纯芝。祖父母、父母都叫我阿芝。后来做了木工,大家都叫我芝木匠,也有客气些的当面则叫我芝师傅。又有个号叫渭清,后来还有个号叫兰亭,都是祖父取的。陈少蕃先生给我取个名叫璜,号濒生。胡沁园师说,画画后要落款,落款的名字要高雅点。白石铺驿站离你家不远,我给你取个别号叫白石山人吧。后来我凡画画,落款就用白石山人四字。但别人叫我时,常把山人省略,光叫我齐白石。另外,我自己还时常在画后落款木居士,木人,杏子坞农民,星塘老屋石人,湘上农人等名,以示不忘本。”
就如同刚才回答读书提问时一个样,齐白石又从叶到根,详详细细实实在在地回答了一番。
“哦,哦!”王闿运连连点头,对这个朴实无华的木匠的好感又加重了一分。“我看看你吟的诗。”
王闿运慢慢地翻看着。齐白石神色紧张地盯着先生的脸,力图从脸上的表情来估量自己诗作的优劣。杨钧和张登寿也专注地望着先生。王闿运的脸上不时露出笑意,齐白石提起的心渐渐地回落。王闿运的眼光停止在一页上,问:“这首诗写的是件什么事?”
齐白石站起,走到先生的身后。杨钧耐不住,也走过去看。那一页上写着这样一首诗:
星塘一带杏花风,黄犊出栏西复东。
桌上铜铃祖母送,铃声可响楼却空。
齐白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学生小时身体不好,算命瞎子说我水星照命,多灾多难,防了水星,就能逢凶化吉。祖母就买了一个小铜铃,用一根红绳子系在我的脖子上,说,阿芝呀,你带着二弟上山去,好好地砍柴放牛,到晚晌,我在门口等着,听到铃声远远地响,知道你们回来了,我就好烧火煮饭。今年春上,祖母去世了。我看见桌上摆着的小铜铃,想起小时候的事,就写了这首诗。”
王闿运笑着说:“好,有意思。”
又翻过去,看上面写着:
村书无角宿缘迟,二十七岁始有诗。
灯盏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读唐诗。
王闿运点着这首诗说:“你可以照诗上写的画一幅画,我看这情景蛮好!”
说着合起簿子,对齐白石说:“你读过《红楼梦》吗?”
齐白石红着脸说:“听诗友们说起过这部书,但我还没有读过。”
王闿运笑着说:“以后有空读一读。我看你的诗,属于这部书中的薛蟠体。”
张登寿、杨钧都笑了起来。齐白石虽不知薛蟠体是什么体,但从张、杨的笑声中感到有点不妙。
“不过,你比薛蟠有灵性。今后好好跟着学,多读点书,自然就会脱去这个体的。”
齐白石明白了,这薛蟠体大概就是不读书的人写诗的体,证实了刚才的直感。他赶紧递上了第二个簿子。王闿运打开一看,这是一部印谱,每页纸上都印着或方或长或圆或扁各种图章。有白文,也有朱文,字体有楷书,有碑体,有篆体,以篆体为多。大部分为私家印玺,也有不少闲章,或是格言,或是诗词。王闿运边看边点头,说:“这部印谱不错,比诗强多了。”
齐白石听了心里高兴,忙说:“先生夸奖了,请先生指教。”
王闿运说:“我年轻时也治过印,后来因为没成绩,也就丢弃了。你治印有功夫,比我年轻时强多了。治印有三个关键:一是布局,二是篆字,三是奏刀。你的布局不错,可以看出你有才气。你的奏刀很有力,这怕是得力于你木匠出身的缘故,长年使斧头,拉锯子,把手劲练大了。”
齐白石不觉笑了起来,杨钧也笑了。张登寿笑着说:“我是抡铁锤出身的,比齐璜的劲还大,我要学刻印,一定比他合适。”
王闿运说:“你用抡大锤的劲刻印,一刀下去,石头早碎了。”
众人又都笑起来。
“缺点是篆字的功夫还不到家,今后还得多练练字。另外,你治印是自己揣摸出来的,没有名师指点,显得野了点。我不能指导你治印,但我这里有好几部印谱,你可以拿去看。”
“谢谢先生!”齐白石忙起身致谢。正如王闿运所说的,齐白石治印没有师传,全靠自家摸索。他早就想读点前人的书了,只是找不到。
“另外,你的奏刀技艺还不高。朱文、白文,刻法不同,而你的刀法都差不多。陈西庵说过,刻朱文须流利,令如春花舞风;刻白文须沉凝,令如寒山积雪;落手处要大胆,令如壮士舞剑;收拾处要小心,令如美女拈针。”
齐白石听得入迷了。春花舞风,寒山积雪,壮士舞剑,美女拈针,这几个比喻多美妙形象。自己运刀时虽也时有些体会,但总是朦朦胧胧的,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你看前人总结得有多好!于是问:“先生,您老刚才说的陈西庵是哪朝哪代人?他的这番话又是出自哪部书?”
王闿运说:“陈西庵就是本朝乾隆年间人。他的一部《印说》把这些道理都说得很清楚。我这里有,你过会子拿去好好看看。”
“学生一定恭敬拜读!”
“你的朱文印刻得好些。白文印看似比朱文印容易,实则更难。古印皆白文,前人对白文印更有讲究。孟亭说,白文任刀自行,不可求美观,须时露颜平原折钗股、屋漏痕之意。又说转折处须有意思,非方非圆,非不方不圆,天然生趣,巧者得之。这些话都说得比较玄,要靠自己慢慢体会,才能得心应手。”
“非方非圆,非不方不圆”,齐白石一个劲地琢磨这两句话,他真的不懂这中间的奥妙。在先生的面前,他觉得自己实在太鄙陋了。
“先生,孟亭的书,您老这里也有吗?”
“孟亭这部书叫《敦好堂论印》,我这里也有,你可一并拿去。不过,书上讲的都是一些法则和道理,读了,可以少走弯路,但无论如何不能代替自己的亲手操作。轮扁可示人以规矩,却不能喻人以巧。”
“是。”齐白石答应着,又将他的第三个簿子递上去。
这个簿子里全是他的画,有水墨,也有彩绘。人物肖像,山水田园,房舍窝棚,狗猫鸡鸭,鱼虾虫鸟,树木小草,蔬菜豆禾等等,举凡人们日常所能见到的东西,几乎全部进了他的画册,给人的第一个印象便是亲切。王闿运兴趣盎然地翻看着,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多,双眼越来越明,翻看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好半天,他才把画册轻轻地放下,深情地望着这个浑身上下尽是泥土味的下里巴人,分外和蔼地说:“南齐人谢赫论绘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模写。六法中最难的是气韵生动。在我看来,你的画恰恰在气韵生动上大大超过了时下的一批画人,尤其是那些鱼虾鸡虫,真可谓一只只都能呼之欲出,令人观之赏心悦目,其乐无穷。你今后的成就必在绘画上,再努力几年,曹霸、韩干当不足法也。你治印也多过人之处。至于诗文,只可能作为你的画、印的陪衬,但这陪衬也是很重要的。你家贫,要靠画画养家糊口,不能在东洲多住,你这次就在这里住十天半个月。每天吟几首诗送上来,我给你修改。另外,再将平素读书中遇到的疑难提出来,我给你讲解。”
齐白石高兴地答应了。王闿运站起来,对张登寿、杨钧说:“齐璜画画治印兼吟诗,又是一个寄禅黄先生!”
出了明杏斋后,杨钧邀请齐白石住到他那里。张登寿说:“重子住的房间,原先是他哥哥、夏午贻及王先生的四公子季果三人住。后来重子来了,季果搬出去了。现在午贻中了榜眼,再不会回来了,他哥哥也还要几个月后才回来,你住他那里要得。”
夏寿田,齐白石虽不认识,但这个名播三湘的今科榜眼公的大名,他早在湘潭那些诗友和士绅的口中听得烂熟了。他笑着说:“重子的房间里出了位榜眼公,我住在那里也觉得荣幸。”又问杨钧,“令兄大名怎么称呼?”
张登寿代答:“他的哥哥就是杨晳子杨度。”
“啊呀!”齐白石惊讶地说,“晳子先生就是你的哥哥!”
“齐师兄认识家兄?”
“没有见过面。”齐白石显出一种遗憾的神情说,“但我知道令兄是个大名人。湘潭许多士人都说,论学问文章,令兄要比午贻强,可惜今科未中。他们都摇头叹息说,这功名之事,真个是前世定的,不可强求。”
杨钧笑了笑,说:“齐师兄,你的画真是画得神。你住我这里,我也好早早晚晚向你请教。”
齐白石便在杨钧的房子里住下。白天,他抓紧时间读书作诗,到明杏斋去求教。晚上,则与杨钧在煤油灯下论画作画。齐白石和杨钧聊天:“湘潭城里住着一个江西盐商,是个大财主。他逛了一次衡山七十二峰,以为这是天下第一好风景,想请人画个南岳全图,作为游山纪念,于是有人介绍我去。那盐商见我是个乡巴佬,有点看不起,说,先把话讲在先,你画得好,我比别人加倍给钱;画得不好,一两银子都没有。我说行,又问他觉得南岳好看在哪里。盐商想了想说,南岳七十二峰气势好,就像要飞起来的样子,又说绿得可爱,让人看了都好像自己变得年轻了。我揣摸他的意思,画了十二幅六尺高四尺宽的中堂,着力把南岳腾飞的山势描出来。十二幅分开看,各成体系;合起来云海茫茫,山峰苍苍,气魄更好。他爱绿色,我就把绿色特别加重。你猜猜,这十二幅画,光石绿一色,我用了多少?”
杨钧想了想,往多里说:“用了十二两?”
齐白石大笑:“你是猜不着的,哪个画画的都猜不着,我足足用了两斤!”
“两斤!”杨钧睁大着眼睛。
齐白石依旧笑着说:“画十二幅中堂,用了两斤石绿,这在行家看来是个笑话,可那个盐商看了,欢喜得不得了,连声说画得好画得好,我眼里的南岳就是这个样子,我要重重报酬你。你猜他给我多少钱?”
“一百两银子?”望着两眼都是笑容的齐白石,杨钧尽量夸大着数目。
“不对,不对!”齐白石用力摇摇手,“三百二十两,三百二十两啦!”
齐白石将右手竖起,先伸出三个指头,又伸出两个指头,笑得十分开心。
“啊,这么多!”杨钧也很是羡慕。
“乡里人都说,这还了得,画画真可以发财啦,齐木匠画了几幅画,换来了梅公祠八间大瓦屋啦!”齐白石摹仿着乡邻的口吻,配合着手势,大声地说笑着,比那天在明杏斋要活跃得多。杨钧觉得这个土头土脑的老大哥十分有趣,但同时又觉得他怪得很。
一是他从来不在东洲书院吃饭,书院的饭菜比街上饭铺里的要便宜,他说贵了,每天去烤红薯挑子上买红薯吃。天天如此,不烦不厌。二是他对那件粗布长衫很爱惜,一进屋就脱下,小心折好平放在枕头下。三是一旦脱下长衫后,腰间便会露出一大串钥匙。这串钥匙整天不离身,就是夜晚睡觉也不解下。杨钧好奇地问他,哪有这么多的钥匙。他指着钥匙一把把地介绍:这是开钱柜的,这是开米柜的,这是开油筒的,这是开盐缸的,这是开颜料箱的,这是开纸笔箱的,这是开木工工具箱的。大大小小的钥匙总有十多把。
杨钧笑着说:“钱柜、颜料柜的钥匙你随身带出来,这我想得到。开米柜油筒盐缸的钥匙你都带出来,家里人不要饿肚子?”
齐白石认真地说:“我都算计好了,我在这里顶多住半个月,加上来回路途,一共二十天,二十天里共需要多少米和油盐,我都先量出来了,不会饿肚子的。”
杨钧在心里摇了摇头,觉得这个怪木匠真是不可理解。
齐白石问杨钧:“那天先生说我是又一个寄禅黄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寄禅黄先生是个什么人?”
杨钧把八指头陀寄禅法师的事对他简单地说了说。齐白石说:“他和我一样,也是个贫苦出身的人,现在又同为王先生的学生,我这次回去一定要去拜访他。”
这一夜,齐白石给杨钧画了三幅画,说明天要回家去了,这三幅画抵房租。杨钧高兴地收下了。第二天,齐白石向先生辞行。
王闿运对他说:“回去后,不仅只读《唐诗三百首》,还要读读《诗经》和汉魏六朝的古诗,那是诗的源头。把源头弄清楚了,后来发展的流派才能看得了然,吟起诗来才有根柢。”
齐白石弯腰答应了。
王闿运又说:“读了唐诗,还要读宋诗。宋诗虽不如唐诗,也自有它的长处,非唐诗所能代替。元明诗不必多读,泛览一下就够了,因为元明两代无诗人。到了国朝,诗的成就评价不一。作诗的人很多,可观者也不少。吴梅村、屈翁山、王阮亭、袁子才、龚定庵、何子贞的诗都值得一读。读诗的同时,也要读读词曲。晚唐两宋之词,元人之曲,都是前人留给我们的珍品。诗词学好了,不仅可以使你能在朋友之间酬唱应对,抒怀题画,还可以帮助你提高治印画画的境界。你好好读几年诗,慢慢细细地咀嚼我对你讲的这番话。”
齐白石恭敬回答:“多谢先生的指点。学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先生教诲的恩德。学生就此告辞了。先生家里有什么事要学生效力的吗?”
王闿运想了一下,说:“别的事没有,只有一件事,我想恰好你可以帮得上忙。”
齐白石说:“先生只管吩咐,学生一定尽力去做。”
王闿运说:“夏午贻、杨晳子他们凑了四百两银子,要把我三十年前建的后遭火烧的湘绮楼修复起来。你是木匠出身,粗细木匠都做过,这事属你的行当。我请了云湖桥的魏木匠掌工。魏木匠人是能干,肚子里也有样子,就是有点鬼,算价上料,都爱玩手脚。你回去后,帮我和魏木匠一起算算价,莫让他呷住我这老头子。有空时,常去云湖桥看看,看他上的材料假不假。如何?”
“行。”齐白石一口答应,“先生放心!要说别的事,学生常被人欺负,至于说起屋上的事,世上没有哪个可以蒙过我。我一回去,就找魏木匠一起做个估算。动工后,我每隔十天半个月去看一次,一定要把先生的湘绮楼重新建好。”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王闿运站起身说,“今年年底,我在东洲的聘期就满了,明年我就会回云湖桥去,住在湘绮楼上再不出来了,你以后问诗求学也就方便了。”
“那太好了!”齐白石高兴极了。他是个很恋家的人,将近四十岁的人了,才第一次出湘潭县。这半个月,他觉得好像有半年之久,今后不出湘潭就可以见到先生,岂不太好了!
张登寿要回乌石山去一趟,于是就和齐白石结伴同行。路上,从王闿运一句“又是一个寄禅黄先生”的话,两人又谈起了寄禅法师。
齐白石说:“我们湘潭出了一个这样有名气的诗僧,我先前一点都不知道。”
张登寿笑着说:“寄禅法师虽然也作诗,但到底是方外人,你天天守着老婆孩子,哪里能听得到佛门中的事。”见齐白石有点羞惭的样子,他又补充道,“这也难怪,好比我,又不是大名士,寄禅也不会跟我交往,若不是他到东洲来拜访王先生,我也不会认得他。”
齐白石说:“如何去见他一面才好。”
张登寿说:“他是个爱走动的和尚,时常外出,难得见到他。”过了一会,他想起了什么,说,“他的亲弟弟结山现在还住在龙潭冲。他们是共过患难的兄弟,感情很深,想必知道寄禅的行踪。”
二人于是转路来到龙潭冲。一问起寄禅法师,这里的人都知道,主动带他们到结山的家里。结山听说来的两位都是王闿运先生的门人,便很热情地接待他们,留他们吃饭,住宿。结山告诉他们,他的兄长去汉阳归元寺去了,两个月后会回龙潭冲住几天,然后回衡阳大罗汉寺,回寺途中要去东洲拜见王先生。
齐白石决定,两个月后再来龙潭冲会见寄禅,和他一起再去一次衡州府,将两个月来学诗的心得向先生作个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