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原把杨度安置在家中最好的客房,晚上,又特为在一家名叫海龙酒楼的中国餐馆里订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招待他。吃过饭后,滕原将杨度请进二楼的一间小房子。
这是一间布置得相当精致的会客室,全部西式摆设。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摆着四个宽大松软的牛皮沙发。四壁贴着墙纸,墙上挂着三幅装潢考究的西洋油画。北边那幅大森林油画下是一个敞开的壁炉。因为天气暖和,壁炉里没有生火。一个男仆进来,上了两杯咖啡。
“杨先生,请喝咖啡。”滕原换上一套浅灰色西服,系上一条大红领带,显得更年轻了。粗粗一看,简直不到六十岁。他指着红领带说:“今天是我们滕原家族的大喜日子。我特地系了它,以示庆贺。”
杨度端起咖啡杯,笑着说:“今天也是我到日本以来最快乐的一天,我和你们一起祝贺它。”
“说起这对雌雄刀,还有一段凝聚着日中两国友好交往的动人故事。”
“真的吗?请您说给我听听。”杨度放下咖啡杯,专注地望着滕原。
“这还是公元八世纪初叶的事情。”滕原两手托着小小的咖啡杯,面色凝重,慢慢地叙说着滕原家族世代流传的古老的故事。
日本大宝二年,正是中国唐朝武则天执政的时候。那时,中国以其高度发展的经济和文化吸引了世界各国,日本文武天皇向中国派出了第一批遣唐使,除国家使节外,还有一批年轻的留学生,他们随同使节来到长安,然后在长安住下,潜心学习大唐帝国的文化。这一批留学生中有一个便是滕原信宇的先祖滕原一夫。
滕原一夫那年正当二十岁,没有结婚,是一个聪明颖秀的学子。滕原一夫来到长安一年后便掌握了汉语,能流利地用汉语与中国人交谈,也能读得懂当时唐朝廷颁发的文书告示。一夫有感于大宝元年所制定的《大宝律令》的不完善,便潜心钻研唐朝的各种刑令法律。经过两年多的刻苦学习,他已通晓了大唐帝国的大部分律令。
这代日本天皇对都城滕原京不感兴趣,决定在奈良再建一个都城,遂命令在长安的日本留学生于半年内画出一张长安建筑图。一夫以出众的才智被推举为总绘图师。半年后,一夫带着全套长安建筑图回到东京,立刻参与了奈良平城京的建设。合同三年,平城京建好。它完全依照长安的样子,东西三十二町,南北三十六町,不论东西南北,每隔四町均有大路相通,形成整齐的棋盘街。在北面的正中处,建了一个占地八町的皇宫。当然,平城京远没有长安的大,它只有长安的四分之一,但比起滕原京来则要壮丽得多了。
天皇很满意,当年便率百官贵族迁到这里,从此开创了日本人民引以自豪的具有灿烂文化的奈良时代。天皇重赏了一夫。也就在这年冬天,他和出身名门的乔子小姐结了婚,天皇还给他们送了礼,一时成为轰动京城的佳话。婚后夫妻二人十分恩爱,日子过得甜美。一晃三年过去,乔子为一夫生了两个儿子。一夫想起在长安的学业并没有结束,便和乔子商量,要重返长安,继续中国律令的研究。
乔子舍不得丈夫远离,但对丈夫的志向很能理解,因为丈夫要把强盛的大唐帝国的律令全部学过来,以便为制定完备的日本律令提供一份最好的借鉴。丈夫是为了国家强盛而暂时离开她和孩子的,深明大义的乔子含泪同意了一夫的远游计划。
出于对丈夫的深切的爱,也盼望丈夫早日学成归来,夫妻重圆,乔子用重金雇了一个手艺极高的铁匠打造了一对雌雄腰刀。这两把腰刀外形一模一样,分开为两把,合起来为一把,惟一不同之处是刀柄上所镶的北斗七星的颜色。雄刀为黑宝石,雌刀为红宝石。为了表示夫妻永远一体的心愿,乔子将两把刀合起来,亲自用雕刀在刀柄上刻下“滕原一夫”四个字。雌雄刀装在一截阴沉木做成的木盒里。
离开平城京的前一夜,乔子将雄刀从木盒里取出来,插进一个牛皮制的刀鞘里,郑重送给丈夫,流着泪对丈夫说:“你将这把雄刀佩戴在身上,天天看到它,天天记得家中的雌刀在盼望它早日归来,与它团聚。此刀锋利无比,万一遇到坏人,它还可以作防身之用。千万不可丢失!”
一夫接过妻子所赠的腰刀,同时也将妻子的一番深情珍藏心中。第二天一早,他离开娇妻幼子,再渡沧海,负笈西游。
一夫到了长安后,一头扎进卷帙浩繁的簿书中。为了将大唐律令的沿革弄明白,他又把唐以前的各代有关文书简策找来阅读。研究之余,一夫迷上了中国的诗歌,自己居然也能写出很不错的汉诗来,并与当时长安的著名诗人沈佺期、张九龄、王翰、王湾等结为诗友,互相唱和。然而,不管埋首群籍之中也罢,吟咏宴席之上也罢,一夫都排除不了对妻子和两个儿子的刻骨思念。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明月抚摸着那把妻子亲手所赠的腰刀,仿佛已飞越了高山大海回到平城京的家中,正抚摸着妻子那双冰清玉洁的纤纤小手。张九龄很能理解他的这种思家之情,特为送他一张条幅,上面写着他那首脍炙人口的《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这首诗写的正是一夫的心情。他将条幅挂在壁上,夜夜诵读,夜夜相思。为了早日回家团聚,他加快了研究速度,并同时将研究的成果整理出来。
日本养老元年初春,一份八九万字的研究成果出来了,他兴奋地给这份成果标个题目,叫做《大唐刑律法令考查存要》。他把这份《存要》送给张九龄看,请张提意见。张甚为称赞,同时也给一夫指出一个疑点,并告诉一夫,要解决这个疑点,可以请教沈佺期,但沈这些日子在凤翔法门寺养病,要到暮春天气和暖时才回长安。
等到暮春尚有两个月,第三批遣唐使将在四月初启航回国。如果等沈佺期暮春回长安后,再从长安到渤海湾,无论如何赶不上这批回国的航船。滕原一夫回家心切,决定自己去凤翔法门寺找沈佺期。张九龄说,现在正是大雪封山的时候,沿途多险,不去为好。一夫谢绝了好友的规劝,独自一人离开长安奔法门寺而去。
三月中旬,正是及第举子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候,沈佺期从凤翔回来了。张九龄问他是否见到滕原一夫,沈说根本就没有见过他的面。张大惊,派人沿途去查询,都说不曾见过这样一个人。从此以后,再无一夫的音讯了。彻底绝望的张九龄、沈佺期趁着又一批遣唐使回国的时候,把那份挚友为之付出生命的《大唐刑律法令考查存要》托带回国。日本朝廷对这份《存要》视为珍宝,养老三年颁布的《养老律令》,基本上就是按照这份《存要》制定的。
为表彰滕原一夫舍身求法的崇高爱国精神,天皇追封他为右大臣,又赐给他家一座十分宏丽的住宅。但乔子却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已埋骨异乡,她天天把木盒打开,久久地凝视闪烁着红色光彩的雌刀,她坚信丈夫一定会回来,雄刀一定会和雌刀团聚在一起。然而,乔子一直到头发变白也没有盼到这一天……
滕原信宇说到这里,早已嗓音嘶哑。他将手中的咖啡杯送到嘴边,慢慢地吮着。杨度被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他决没有想到,那年马福益所赠的这把古倭国腰刀,看似平平凡凡,却原来这样的非同寻常。这把刀可说是爱情和爱国的象征,是崇高追求的象征,是献身伟大事业的象征。自己曾经拥有过它,真是幸运,而今天又由自己亲手将它送回滕原家族,更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他对滕原信宇说:“当年,友人将这把刀送给我时,我和我的老师都以为这是古代一位将军的指挥刀。我的老师还按这个想法写了一篇古风。没有想到它出自闺阁之手,是一个书生的佩饰,令先祖夫妇的情操,真令我钦佩。我想,这把刀今日回到您的手里,不仅仅是滕原一个家族的喜庆,也是中日两个国家友好交往的一段佳话。”
说到这里,他再次解下腰刀,说:“滕原先生,您不要推辞了,收下吧,它也可以作为中国人与日本人友谊的一个见证。”
“谢谢,杨先生,我会收下的。”滕原并不急着接过腰刀。他以手示意,杨度明白,遂将腰刀放到茶几上。
滕原继续说:“正如杨先生你刚才说的,腰刀的回归,既是滕原家族的喜庆,也是日中友好的一段佳话。杨先生愿意慷慨割爱,我们若无表示,岂不显得我们滕原一家太自私了吗?”
“滕原先生,您说哪里话来!敝国有句古话,叫做施恩图报非君子,何况物归原主,还谈不上‘施恩’二字,我不需要你们的表示。”
杨度由衷的诚意使滕原很感动。他想了一下,决定把原定的回报加大一倍:“杨先生,你为我们带回了失落千年的雄刀,对于滕原家族来说,无疑归还了一件无价之宝。如果你不嫌少的话,我想回赠你二十万银元。不知你可否赏我一个面子收下。”
二十万银元!杨度心里大大地吃了一惊。当时清朝廷为官费留日生提供的费用,按学校的不同,每月在四百至五百银元之间。这笔费用不仅够留学生本人的各种开支,还可以用剩余的钱雇一个下女。所以当时许多官费留学生都雇了下女,既为他们做杂役,又供他们消遣取乐。王代懿就是其中一例。二十万银元,意味着三四十个中国留学生一年的经费。这笔数目相当庞大。有一大批自费留学生,他们的境遇十分窘迫,不得不利用课余去打工帮佣。银元,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重要!还有许多维新志士,他们要办报纸杂志,鼓吹自己的政治主张,唤醒沉睡中的广大民众,他们亟需大量的资金。更有不少革命党,他们要实行武装推翻朝廷的鸿图大业,购买枪支弹药,组织敢死队员,奔走东西南北,联络山堂会党,每项开支,都需巨款。总之,所有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除开那些家资富饶又无政治目的的纨绔子弟和那些有官费而又一门心思只想求知识的本分人外,莫不迫切需要银元。
杨度虽是自费生,但一来田中已答应免费提供食宿,二来杨钧节俭寡欲,常可帮助哥哥一点钱,何况他一心要做一个侠义君子,只在情谊,不索报酬,他正要婉言谢绝,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那是两个多月前的一天夜里,刘揆一的胞弟刘道一匆匆来到田中寓所,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湖南灾情严重,人心浮动,正是揭竿起义的好时候,黄兴、刘揆一已回国,在湘中一带暗地活动,准备择日起事。但眼下有两大困难。一是资金短缺、枪弹匮乏,二是无可靠的会党首领可共事。刘道一问杨度有无办法。
杨度一听,思索良久。他虽然在努力寻求以君主立宪的方式挽救中国,但对黄兴、刘揆一等人的武力暴动也并不反对,有时他还认为这或许也是一条路。要走武力这条路,见效最快的是利用会党的力量。往哪儿去找呢?他无意间看见悬在床头的腰刀,想起赠刀的马福益及大空和尚。大空曾是哥老会头领,马福益这个人,从哪方面来看,都像个非等闲人物,说不定是个大头领。大空已离开密印寺不好找,但马福益却是可以找得到的。杨度将寻找马福益的方法告诉了道一。至于筹款,他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现在,这位富商愿以二十万相赠,何不先把他的钱拿过来,资助黄兴、刘揆一呢?转念一想,这毕竟有点索报的味道,君子不屑为此。稍停一会,他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滕原先生,您的慷慨使我钦佩。二十万元巨款,我是万万不能收的,只是眼下我有一批朋友要办一件大事,正火急需要钱。您先借我五万,待他们事成之后,一定归还。”
“好!”滕原见杨度想了这么久,最后还是同意接受五万,很高兴,说,“什么借呀还呀之类的话都不要说,五万银元,就算我们滕原家族的一点小意思了。”
说着,从西服里子口袋里拿出一叠支票来,填上五万元的数字,撕下交给杨度。杨度接过,说:“请您叫仆人拿纸笔来,我立个字据。”
滕原站起,哈哈一笑:“什么字据不字据,你太认真了。”
杨度固执地说:“我既然说是借,当然要有个字据才是。”
“也行。”滕原略想了一下,顺手按了按电铃,刚才送咖啡的仆人应声进来。滕原对他说:“你去拿一张上等宣纸和毛笔砚台来。”
一会,仆人右手捧着笔砚,左手拿一张卷着的宣纸进来,放在茶几上,铺开纸后退了出去。
杨度见那张宣纸足足有四尺多长、二尺来宽,笑道:“立一张借据,何须如此大的宣纸!”
“不是借据。”滕原说,“方才杨先生说过,你的老师曾按将军指挥刀的构想为这把雄刀写过一篇古风,我想那一定十分有趣。拿宣纸来,是想请你把这篇古风抄赠给我。”
“好哇!”杨度很乐意为人写字,他边说边将纸抹平,“不过,诗中咏的与令先祖的行事不相吻合呀!”
滕原笑道:“没有关系。让这把雄刀带着一段这样的传奇回到老家更好。”
杨度提起笔,凝神片刻,王闿运当年鉴赏这把腰刀即景吟咏的那一幕浮现在眼前。宣纸上出现了杨度雄浑而潇洒的字迹:
生赠友人观斗篇,友人赠生古倭刀。
诗成明珠照神骨,刀如秋泉割云窟。
吾观锋刃浮海来,昔人佩之登将台。
中原百年洗战血,边塞再乱如奔雷。
龙蠖乘时能屈伸,誓将提挈靖烟尘。
悲风夜卷北山雪,晴云朝分西海云。
不须剸割试铦利,一条寒光生状气。
白霜莹透秋鹰棱,青电平磨老鲛背。
本知神物不妄伤,奇气惊人人走藏。
空堂广坐起芒刺,世间不敢看锋芒。
冰文霜华仍寸裂,出匣入匣经年月。
大冶镕成信不祥,百炼纯钢终百折。
长虹耿耿北斗摇,儿童魑魅皆寒毛。
休辞弃置比凡铁,为应留用与铅刀。
王闿运的《古倭刀歌》录完后,杨度又在旁边写了一条注文:“当年滕原一夫为精研大唐律令,致使雄刀失落于中国。越千年之后,杨子为求宪政而负笈东瀛,将雄刀带回,面交滕原信宇先生,真人世间一段奇缘也。吾师湘绮先生曾有《古倭刀歌》一篇,虽与史实不合,然心意固美。今遵主人之嘱,录之以供后人一笑。湘潭杨度晳子谨志。明治三十八年樱花时节于横滨。”
杨度放下笔,将腰刀放在宣纸上,对滕原说:“请您一并收下吧!”
“我祗领了!”滕原双手放在膝上,向杨度深深一鞠躬。
夜晚,躺在松软舒适的钢丝床上,杨度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眠,一段可载于《今古奇观》的故事实实在在地发生在自己的身边,而自己也是其中的当事人之一,已够使他兴奋不已了,突然而来的五万银元也足以给自己和朋友们带来实惠。他将五万元作了个大致的安排。
自己留下二万。从这二万中拿出三千给弟弟。杨钧喜欢收集古碑古画,买这些古董要大钱。再给五百给代懿,要他寄三百回家去,将叔姬母子接到东京来,剩下两百租赁房子,购置家具。待叔姬来后,再给二千五百给她,以示对弟妹一视同仁。他不能先把三千给代懿,说不定代懿会把这笔钱塞给那个日本下女。
再拨出一万来给梁启超。梁启超这几年办《新民丛报》,近来又开办《新小说报》,经费拮据。这一万给他,必定可助他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
剩下的二万,即刻汇往长沙给黄兴、刘揆一。他知道,湘江边的革命党朋友们是何等急切地需要大批款子,五万全部给他们也是不够的。但杨度不能全部给他们。
黄兴的革命是救国的一条道路,梁启超的维新也是救国的一条道路,而自己所探索的以金铁主义为宗旨的君主立宪制也是救国的一条道路。如同对待弟弟妹妹应该一视同仁一样,杨度对这三条救国道路也采取一视同仁的态度。
正当远方的游子尚在思考探索的时候,故园的热血子弟已在磨刀擦枪图谋暴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