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

作者:唐浩明

一段时间里,杨度忙于应付东京留学生界的各种集会,报告回国联络湖南绅商以及游说张之洞的过程,常常博得青年学子们的阵阵掌声。杨度很得意,因此而对宪政的研究投入更大的热情。他日以继夜地研读西方著名学者有关著作,如卢梭的《民约论》,孟德斯鸡的《万法精理》,约翰·穆勒的《自由原论》,斯宾塞的《代议政体》,赫肯黎的《天演论》以及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等等。他将西人的论述与中国的现状加以比较分析,废寝忘食地潜心思考摸索,试图为自己的国家选择一个最佳的国体政体,制定一套最适合中国国情的宪法律令。他常常感到十分疲倦十分困顿,但一旦想起自己是在做萧何、陈平、俾斯麦、伊藤博文的事业时,便会立即精神振奋。偶尔他也会记起静竹送他的那截拜砖,想起妙严公主的故事,情绪更会受到鼓舞。

慢慢地,一张较为清晰的蓝图出现在他的脑际。他认为时处今日,救中国的惟一办法,在于创建一个对人民负责任的政府,而创建这个责任政府的关键,又在于建立国会和责任内阁;建立责任内阁的基础是国内应有成熟的政党,像美国的民主党、共和党,英国的工党和保守党那样,只是中国目前尚无此等政党。山堂会党虽然很多,但统统都是愚昧落后的团体,没有系统明确的政治主张和严格缜密的组织纪律。黄兴、刘揆一的华兴会虽然略具政党雏形,但起义没有发动,在政治上毫无影响,也不具备执政的条件。然而时不我待,不能等有了完全合格的政党再来谈责任内阁。为此,杨度很费了一些思索。后来,他设想了一个过渡的办法,即先建不党内阁,也就是说内阁中的总理大臣及各部大臣皆为官吏而非政党中人。此阶段可称之为幼稚立宪国之政府。进而再实行半党内阁,即内阁的总理大臣及各部大臣由政党和官僚杂组而成。此阶段可称之为过渡立宪国之政府。再进而实行政党内阁,即由议会中获多数票之政党组成内阁,总理大臣为该党党魁,各部大臣均为该党成员。此阶段才是完全的立宪政府,即真正的责任内阁。

这张蓝图施工的第一步是促使朝廷速开国会。出席国会的代表应该真正具有人民性,具有人民性的国会才能制定符合人民利益的宪法,有符合人民利益的宪法才能制约责任内阁,有受制约的责任内阁才可能把国家领导好。

杨度如此反反复复地推敲论证后,觉得自己的这一套政党内阁制是救中国的最佳方案。

他把这套方案告诉梁启超。梁启超赞赏他的方案设想精致,步伐稳妥,不过与中国的实情并不完全吻合。梁启超认为中国的国民,从整体来说尚处在未开化之中,因愚昧而衍生的奴隶性意识很强,他们盼望的是在圣明的天子,即王道的统治下生活,并没有要自己当家做主的强烈愿望。这是中国与泰西各国最大的不同,而与日本最大的相似之处。但日本的国民教育远比中国为高,所以日本也可以实行君主立宪。对于中国而言,与其共和,不如君主立宪;与其君主立宪,不如开明专制。因此,救中国最好的方案是开明专制。

不过,梁启超还是认为杨度的思想与他有许多共同之处,他愿意和杨度共同组织一个政党,推杨度为党魁。不料,梁的这个设想遭到其师康有为的坚决反对。他大骂杨度的君宪方案实质上是架空了皇上,最后会堕落到无父无君禽兽不如的地步。又说光绪帝是圣明君主,只要光绪帝一复辟,便可立行变法,可立予国民议政之权,可立予国民自由民主。他声称自己深受皇恩圣眷,此生惟有竭尽全力为光绪帝复辟而斗争,此外概不他想。康有为最后斥责梁启超与杨度组党是背叛他的行为,拥护杨度为党魁尤不能容忍。

梁启超虽对其师的霸道很是不满,且他们之间的思想差距已越来越大,但还是不想与师门公开决裂,于是只得作罢。杨度也不想与这个顽固不化的保皇头子搅在一起,他计划自己办一张报纸,通过这张报纸来网罗同志,组成一个既不同于康梁保皇派,又不同于孙黄革命派的新党。

这天下午,他又在为此思虑的时候,屋外传来一句欢快的声音:“皙子先生,你看谁来了?”

随着声音进来的是千惠子,他身边走着一个中年男子。那人一脸微笑,主动走上前去,用洪亮的广东官话爽朗地说:“皙子先生,你不认识我吧!”

说话的同时,一双手也伸了过来。杨度忙迎上前去,将来人的双手紧紧握住,专注地看着他。

这个人个头不高,身材匀称,脸孔方方的,五官端正,尤其是一双微微下凹的眼睛十分明亮而有光辉,给人以坦荡诚恳且睿智洞达的印象。上嘴唇上留着宽宽的八字胡须,头上蓄着西式短分发。他身着深蓝色条纹西服,系一条洒满小花朵的咖啡色领带。脚上穿一双擦得一尘不染的西式黑皮鞋。

杨度觉得此人既有一种不同凡响的高雅气质,又有平易随和的常人性格,只是从来没有见过面。他连声说:“久仰,久仰。”又热情地招呼客人坐下。

“皙子先生,我来告诉你吧!”千惠子含笑介绍,“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孙中山先生呀!”

“哎呀,你就是中山先生!”杨度连忙站起,重新伸出两只手来,将孙中山的手紧紧握住。“你的大名真正是如雷贯耳,我仰望多时了,失敬失敬!”

孙中山笑着说:“我慕名来拜访你,两次不遇,今天是第三次,终于见到你了!”

“真是对不起得很,我回国去了三个月。”杨度在孙中山的对面坐下。“先生是个传奇人物,我多次想去拜见你,只是你行踪不定,找都找不到。”

“皙子先生,你这次回国去敦促张之洞出面争回粤汉铁路的主权,办了一件大事,祝贺你。”

“哪里,哪里!”杨度谦虚了一番,“舆论的压力,爱国绅商的资助,才是粤汉铁路得以收回自办的主要原因。”

孙中山说:“这话固然不错,但你个人的功劳也不可没。”

“中山先生,”杨度笑了,“不瞒你说,如果不是今天亲眼见到你,我真的不会相信你有如此文雅英俊。”

“是吗?”孙中山大笑起来。“满清朝廷把我和尤列、陈少白、杨鹤龄合称四大寇,悬十万银子要我的头。老百姓都以为我是强盗,有的报纸还把我画成黑脸红眼睛炭盆口,说我专睡老虎洞吃人肉。”

杨度也笑起来说:“这画我没看到,我想像中的你是五大三粗膀阔腰圆,能徒手打得赢十多个人的大汉。”

“哈哈哈!”孙中山笑得甚是开心。

千惠子在一旁见他们初次见面便如此亲密无间,仿佛老友重逢一般,心里也很高兴,说:“看来你们有谈不完的话,过会儿好好谈。昨天横滨来了几件上等男式和服,我给皙子先生买了一套。”

千惠子说着,从随身携带的精致羊皮包里取出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和服来。这和服用铁灰色的英国细毛料做成,做工十分考究,气派华贵。杨度和孙中山都觉得很好。千惠子得到夸奖,很高兴,说:“穿上吧,穿在身上会更好看!”

说着,将衣服抖开,亲手披在杨度的身上。杨度将两只手插进袖子,挺了挺腰,果然十分合身。

孙中山仔细端详:“皙子先生穿上这身和服,显得更潇洒了。”

千惠子站在杨度的前面,上下扯了扯:“这就更像一个儒雅的日本学者了。”

杨度听了这话,顿时有点不悦。“一个儒雅的日本学者”,绝不是他的人生目标。想到这里,他对千惠子说:“好,就这样吧,我脱下来了!”

边说边把衣服脱下来交给千惠子。千惠子见杨度穿上这身饱含着她的爱心的和服,居然连穿衣镜边都不去下便脱了下来,心里有点怏怏的。她接过衣服,对孙中山说:“你们谈吧,我去帮奶奶准备晚饭。”

“千惠子小姐,那就辛苦你了!”孙中山一点客套都没有,这正投杨度的脾性。

“中山先生,听说你很小的时候便接受了西方人的文明。”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杨度,近年来在西人的著作中获益甚多,当年走出石塘铺赴归德镇时那种乡村局窄、世界宽阔的感受,仿佛又一次来到。为此,他对孙中山的这种经历十分羡慕。

“我系统接受西方教育的时候,已经十三岁,不算很小了,但比起许多中国人来说还是算早的。这要感谢我的家乡和我的家庭。”孙中山的语气变慢了点,他陷入了对儿时生活的回忆。“我的家乡在广东香山翠亨村,靠海边不远,渡过海去,那边就是澳门。翠亨村山清水秀,风景优美,许多在广州、澳门发了财的富翁们见这里很好,又离城近,都在村子边建别墅。所以翠亨村虽小,但与外界联系不少,住在翠亨村的人并不孤陋寡闻。我的乡亲们有不少到外国谋生的,比较多的是去美国和南洋。到美国是去挖金矿,有赚了很多钱回来的。我的两个叔父都在年轻的时候就去美国挖金矿了,但他们一去之后就杳无音讯。后来才知道,一个死在途中,是掉到海里淹死的。另一个死在矿井里,是给石头砸死的。两个叔母于是在家守了一世的寡。有一个叔母很聪明,她从不出村子,却晓得外边许多有趣的事。她没有生过孩子,因此对我很好,把我当作她自己的儿子一样。我一直记得小时候她给我讲的一个故事。”

“她说,有一个在美国挖金矿发了大财的人常常讲他游历海外的事。海外也有山有水,同我们翠亨村差不多,只是那里有许多金子。又有一种土著老百姓,头发是火红火红的,他管他们叫红人。红人专抢别人的金子,还杀人。有一次,他和另外三个伙伴带着几块小金子路过一个偏僻的地方。他听说这里的红人很强暴,便对三个伙伴说,我们把金子分成两部分,小部分放在口袋里准备送给他们,大部分放在头发里,他们搜不到。但那三个伙伴不听,把所有金块都放进头发里。果然,有几个红人来了,拿着明晃晃的大刀。他走在最前面,红人搜他的口袋,发现有金子,大笑,将金子收去,把他放了。另外三个人,因为搜不到金子,红人很气愤,就把他们杀了。我那时年纪虽小,听了叔母讲的这个故事,也觉得这个挖金矿的人很聪明,心里得到了启发。”

杨度专注地看着孙中山,默默地听着。孙中山儿时的这个故事是很富于哲理性的。世上许多人就因为不能参透取舍之间的关系,往往因小失大。他想,如果让那个挖金矿的人当政的话,有可能会是一个很聪明的政治家。

“因为有了两个叔父死在国外的教训,我父亲便不出国。他在年轻时只在澳门住过两三年,在那里学做裁缝。”孙中山继续说,“澳门是个花花世界,葡萄牙人把它建成一个寻欢作乐的地方,许多人都称它为天堂。葡萄牙人在那里建了一幢又一幢红墙绿瓦的房子,空地铺上草皮,在阳光照耀下,澳门就像一片绿叶,红绿房子就像嵌在叶子上的发光的宝石,碧蓝碧蓝的海水就成了叶子的边缘。澳门岛上有大规模的妓院、赌场、烟馆,弦乐笙歌,通宵达旦。有人对我母亲说,你的丈夫到了澳门,会被那里的金钱享乐迷住,不会回翠亨村了。母亲也有点担心。但不到三年,父亲把手艺学好就回来了。人们都奇怪,他却处之淡然,说澳门虽繁华,但翠亨村的幽静更吸引人,何况这个家庭也不能不管。我父亲对家乡的爱恋和对家庭的责任心,赢得了村里人对他的尊敬。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父亲很看重这点。他说一个人若没有得到村里的尊敬,就是得了一座金山,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我的父亲也过世多年了。”

孙中山说到这里,语调很低沉,充满着对父亲的怀念之情。这种情绪探深地打动了早年丧父的杨度。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未在别人面前提起过父亲,特别是在初次见面的生人面前,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绪。是父亲在自己的印象中淡漠,还是自己缺乏纯孝的天性?

“我的大哥比我大十五岁。在他成年之后,他不满于翠亨村这块小天地,坚决要到外面去闯荡。我的父母拗不过,只得同意。大哥和几个人一起离开家乡,去了夏威夷岛的檀香山。一年后,家里收到大哥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在檀香山一切很顺利,那里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他在家乡学会的耕作技术发挥了作用,经营的农作物比当地土著人要强得多。父母为大哥站稳了脚跟而欢喜。我那时一直在村里上私塾,读一切中国小孩子都应该读的四书五经。十三岁那年,大哥忽然从檀香山回来了。全家人都把他当英雄迎接。我们家三人出国,死了两个,只有大哥活着回来,并且成为富有者。他的富有不仅在金钱,还在办事的经验。他给大家讲檀香山,讲那黄金似的奇妙的沙滩,色似靛青的海水,海边澎湃的大浪,永流不绝似的泉水,凸入温暖海水中的紫山。我听得入迷了,一定要跟大哥去檀香山。但父母不同意,直到第二年父母才同意我和十多个同村人一起去。我记得那时坐的船叫格兰诺号。初次出国,一切都很新鲜。到了檀香山,大哥问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的答复使大哥奇怪。我说印象最深的是船上那根大铁梁。洋人能造出这样大的铁梁来,又焊接得这样好,使它承受了整个船的重量,洋人的技术了不起。”

一说到这里,孙中山笑了起来。杨度觉得中山的表述富有诗意,语言极有魅力。

“到了檀香山后,大哥把我送进了美国人办的学校。这就是我接受西方教育的开始。”

孙中山停下说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这一席话,引起了杨度巨大的感慨。杨度天性好接交,喜朋友,豪爽的性格是他获得众多朋友喜爱和信赖的主要原因。他对朋友胸无沟壑,开诚布公,自己也常常以此为荣,自认为是磊落大丈夫。然而今天在这位名震海内外的大革命家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距此美誉还很远。要说磊落大丈夫,这位才真正称得上。你看,初次见面,素昧平生,自己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就引起了他这样长的一段回答,而且说得是如此坦率,如此生动,如此真切,如此一往情深。此人的心胸是何等的光风霁月,性情又是何等的坦诚恳挚!

“中山先生,你真是幸运得很,年纪轻轻就受到西方教育的开化。我在十六岁之前,一直生活在闭塞落后的湖南乡下。十六岁之后,伯父把我和妹妹接到他的任所河南归德镇,才算是开了眼界。但伯父给我的教育始终是中国旧式的经史子集,直到二十七八岁第一次到日本之前,对天下大势仍然是懵懂不知的。”

“皙子先生,论西学你可能不如我,但中学的根柢,你却比我深厚得多。你的《湖南少年歌》,我是绝对写不出来的。‘群雄此日争逐鹿,大地何年起卧龙’,这样的诗句多么气概,只怕是辛稼轩、陈同甫之辈生在今日,也不一定能超过啊!”

“中山先生,你过奖了。”杨度笑起来。他心里很畅快,将他的诗与辛弃疾、陈亮的诗词相比较,别的朋友都没有这样提过。而他自己最喜欢的正是辛、陈等人慷慨激昂的风格,也有意学习他们,孙中山能一眼看出,足见其古诗词素养甚好。

“中山先生,你的那篇《上李傅相书》,洋洋万言,议论风发,就像得到贾谊、苏东坡真传似的,尤其是‘人尽其才,地尽其利,货畅其流’几句,将会成为千古流传的名句。”

“皙子,我跟你说吧,当年去天津见李鸿章,上书只是幌子,目的并不在此。”

“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杨度将身子伸过去问。

“你们谈得好大的兴致啊!”孙中山正要回答,千惠子笑吟吟地进来了,手里端着两个碟子。“吃饭啦!”

孙中山掏出怀表看了一下:“都六点钟了,一点都不觉得饿!”

“就在这里吃?”杨度问千惠子。

千惠子答道:“我特地为中山先生做了几个中国菜,也不知像不像。奶奶吃不惯中国味,爷爷陪她在餐厅吃饭,我们就在这里吃吧!”

“好,就在这里吃!”孙中山站起来张罗着,一边说,“光看这颜色,就知道一定好吃,想不到你这样的富家小姐还会下厨做饭菜哩!”

千惠子说:“你不要小看了我,日本饭菜我样样都做得好,只是中国菜不会烧,今天试一试。”

杨度说:“我们吃现成的,再不好吃也不敢说你手艺不好。”

“对,对。”孙中山附和着。

一会儿,菜都端上了,千惠子还替各人倒上一杯葡萄酒。孙中山吃了一口菜,连声说:“味道好,味道好!”又转过脸望着千惠子笑着说,“真不错,今后可以嫁到中国去了。”

说得千惠子脸羞得红红的,心中却很甜蜜。整整一个下午,杨度和孙中山谈得十分融拾投机,害得千惠子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呆在厨房里,只能和奶奶说闲话。现在,她可以趁着吃饭的空隙和心爱的人说几句了。

“皙子先生,你上个星期教我几首乐府歌辞,我都会背了。”

“都会背了?”杨度说,“那好,背一首给中山先生听听,看背得对不对。”

“你挑一首吧!”千惠子放下筷子。

杨度想了一下说:“你背背《长歌行》吧!”

千惠子凝神思考。孙中山也将手中的杯子放下,认真地听。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混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背得好,一个字都不错!”千惠子的背诵刚一结束,中山便轻轻地击掌称赞。“这是古乐府中最好的一首。‘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两句在我们中国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来,我敬你一杯!”

说着举起杯子来。

“谢谢!”千惠子也举起杯子,浅浅地抿了一口,对着杨度说,“皙子先生,你说这些乐府歌辞,都是流传于巷陌之间的民歌。既是民歌,就一定可以唱。这首《长歌行》的词写得再好不过了,如果你能再教我唱,那就更好了。”

中山说:“乐府歌辞靠古书记载,流传下来不少,但曲谱没有记上,皙子如何教你唱?”

杨度说:“中山先生说得对,乐府曲谱大部分失传了,《长歌行》究竟怎么唱法,也无人知道了。不过,我的老师湘绮先生的如夫人早年是个歌女,也会弹古琴,她曾经演唱过古乐府中另一首《上邪》,说是从古时传下来的。她还教会了湘绮师,但湘绮师不相信《上邪》当年就是那样唱的。”

“皙子先生,你的老师教给你了吗?”千惠子追问。

“湘绮师仰慕孔夫子的教学方法。孔夫子教弟子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并传,因而当年洙泗之间书声琅琅,弦歌不绝。湘绮师也这样教我们,他会唱不少古曲。诵书释义之暇,就教我们唱古曲。有一次他教我们唱《上邪》,就是依如夫人莫姬所传。他唱得很动人,我们都喜欢听,也学会了。”

千惠子高兴地说:“那就请你唱一遍吧!”

“好!”杨度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说,“今日与中山先生初次会晤,谈笑甚欢,正如前人所说的,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我与先生真正是相见恨晚,一来应千惠子小姐之请,二来为中山先生助酒兴,我杨度权且做一回李龟年,唱一首古乐歌《上邪》,博二位一笑。”

杨度清清喉嗓,先轻哼了两句,接着便高声唱了起来: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歌声苍凉沉郁,高亢激越,声浪直冲屋宇,简直有一股穿云裂帛之势。千惠子听得发呆了,她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动人心魄的歌曲。杨度就这么唱一遍,她仿佛已经全记住了。

孙中山聚精会神地听完后,说:“皙子先生多才多艺,把一首古乐歌唱得这样声情并茂,真是绝了!”

他将酒杯端在嘴边,未及饮又感叹:“我们华夏文化曾经是世界上最灿烂的文化,这首古乐歌算是一个代表,直到今天,它仍可当之无愧地与贝多芬、莫扎特等人的音乐一相比!”

吃完饭后,杨度对千惠子说:“对不起,我今晚还有许多话要跟中山先生倾谈,关于古乐府的功课,下个星期再补吧!”

千惠子笑着说:“你们谈吧,我这次是专为陪孙先生来的,功课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