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

作者:唐浩明

田崎丸一路顺利抵达上海码头,杨度兄弟上岸后住进章士钊的译书局,拟在上海盘桓几天。谁知第二天午后,一个湘潭籍的小商人送来一封急信。这信原是托书局寄往日本给杨度的,出乎意外地在书局巧遇杨度本人。杨度拆开信一看,不觉惊呆了,原来是病了两年多的伯父十天前在老家去世了。伯父对杨度兄妹恩重如山,兄弟俩遂连夜离开书局,乘轮船经南京到汉口,再由汉口换小火轮过洞庭湖抵长沙。在长沙也没有歇息,第二天傍晚便心急火燎地赶到了石塘铺。兄弟俩在灵堂前向伯父遗容恭恭敬敬地跪着磕了三个头之后,杨度以杨府兄长的身份担负起料理丧事的重担,摆酒待客,开吊出殡,把丧事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安葬伯父后,兄弟二人又去云湖桥拜会了老师。见湘绮师健朗如昔,弟子们心中喜慰。杨钧暂时留在家里陪伴母亲。杨度来到长沙,与梁焕奎兄弟以及长沙城里的头面人物谭延闿、胡子靖等人商量筹办湖南宪政公会的事情。大家公推杨度为会长,杨度爽快地接受了。

梁焕奎又礼聘他为华昌锑矿公司的董事,每月送他三百银元。杨度想起多年飘泊无暇谋利,家中老母幼子的衣食都不可不管,于是也答应了。

不久方表也从东京回到长沙,又成为杨度的得力助手。杨度倾全副精力于湖南宪政公会的活动,同时又与江浙、湖北、广东等地的宪政团体积极联络,把长沙城里的立宪活动办得有声有色,在全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他正欲北上京师,在王公贵族之间广为宣传立宪,谋求他们的支持,促使早开国会早行宪政的时候,不料京师政界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这个变化的表象是两个重要的疆臣即直督袁世凯和湖督张之洞上调中央,而实质则是清廷政局的进一步混乱腐败。

清王朝从它入关建立全国政权的第一天起,就存在着一个一直没有解决的巨大矛盾,那就是满汉之间的民族矛盾。随着清末国势越来越危阽,满汉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庚子年间的军机大臣刚毅有两句颇具代表性的话:“汉人强,满洲亡;汉人疲,满洲肥。”这说明满汉两族那时已处于水火不容的地步。当孙中山、黄兴等人组建会党,公开揭橥“革命排满”的旗帜,声势日益浩大的时候,满人已觉惶惶不可终日了。以慈禧为总代表,以醇亲王载沣、陆军部尚书铁良等少年贵胄为急先锋的满洲亲贵大员,打着立宪幌子,借改良官制之机,力排汉人,引起了汉族官员的普遍不满,一时北京城各大衙门内满汉司员见面竟互不说话。这不仅是有史以来中国官场、甚至也是世界官场上从没有过的怪事!

载沣、铁良等人清楚地看出,有一个汉人实力强大野心勃勃,此人便是雄踞天津、身为直隶总督兼任北洋大臣练兵大臣的袁世凯。尤其使满洲少年亲贵害怕的是,袁世凯手中拥有六镇北洋新军。北洋新军有七万余众,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是全国最为精锐的部队。这支军队在一个年纪不满五十岁的汉人之手,真正是满人江山的心腹之患。铁良刚任陆军部尚书时就指出,不能在陆军部之外再设练兵处,也不能再设练兵大臣。铁良的主张得到慈禧的赞同,袁世凯也知道不能硬顶,遂主动上折,请开缺练兵大臣之职,将驻扎在京城的京旗常备军即第一镇,以及驻扎在直隶省以外边区的第三、第五、第六镇归于陆军部管辖。袁世凯实在不甘愿将军权全部交出,以“八国联军未尽撤走,大局尚未安定,直隶境域辽阔,须赖重兵弹压”为借口,请求依旧管辖二、四两镇。慈禧接受了袁世凯练兵大臣的辞呈,命满人凤山掌管一、三、五、六四镇陆军,二、四两镇目前暂归直督训练调遣,但同时强调归陆军部统辖。

满洲少年亲贵与袁世凯的斗争初战告捷,袁世凯不甘心自己的失利,他除对风烛之年的慈禧竭尽恭顺之能事外,更加倍牢笼他在朝廷中的重要靠山庆亲王奕劻。

奕劻乃乾隆帝之后,他的祖父庆亲王永磷是乾隆帝的第十七子,父亲绵性为永磷的第六子。绵性的侄儿奕綵因服中娶妾被革去了郡王爵位,绵性凯觑袭爵行贿钻营,事发,被流放盛京。绵性自知永无出头之日,便把儿子奕劻出继给无子的七弟绵为。过几年奕綵死了,无弟无子,奕劻被幸运地转房承袭爵位,绵性的目的通过迂回曲折的道路还是达到了。奕劻初封辅国将军,继封贝子,咸丰十年加封贝勒。

奕劻为罪亲之裔,早年亲历家庭变故,故纨绔习气较其他黄带子少。他也曾认真地读过书,能写出漂亮的楷书字,能画几笔虫鱼花草,这在宗室中就算是有才华的了。他住的地方正是慈禧娘家的府第所在地方家园。因为是邻居,也为了巴结,奕劻常去承恩公府,为慈禧的弟弟桂祥代写家信。这样,慈禧也就知道他颇通文墨。后来又与桂样做了儿女亲家,便与慈禧的关系又亲了一大步。到了同治十一年,奕劻得以加郡王衔,授御前大臣。光绪十年,恭王与慈禧再度不和,遭罢黜,奕劻乘虚补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的空缺。又过了七年,进封庆亲王。庚子变后奉旨与李鸿章同为议和全权大臣。《辛丑条约》签订,赏以亲王世袭罔替。光绪二十九年荣禄死后,奕劻入主军机处,成为满朝大臣的首领。

奕劻以非近支无军功的身份,享有这份少有的殊荣,获得这样显赫的地位,并非有过人的才干,而是一为运气好,二为深通结欢固宠之术。究其实奕劻丝毫不具宰相之才,若论其德操,则与小人无异。其品性上的最大特色是贪婪无厌。

奕劻一进枢垣,便把天下各府县的肥瘠贫富摸得烂熟,按等级索贿卖缺。有即将外放者来访,奕劻说:“你稍等一下,马上就有富裕之地缺出。”来人明白,遂送来银子,奕劻视银子多少择地而放。他在王府中私设一个仓库,里面放的全是行贿者的金银钞票。隔几天他便统计一次,某人送了多少钱,某缺当由某人放。好几种野史都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奕劻将受贿所得的金银都存于京师外国银行,一则保险,二则保密。一天,英国汇丰银行的一个华人职员,因在妓院里与奕劻的儿子载振争风吃醋而受辱,决心报复他家。此人与御史蒋某为朋友,对蒋某说,早两天奕劻在汇丰银行存了六十万银子,银行里其他人都还不知道,这是索贿之财,你可上疏弹劾他,朝廷必会派人到银行查询。若奕劻要保名声,则不会承认这笔银子,那我们对半分掉,一夜之间都成为大财主;若他不做声,我们如实告诉查办者,那么奕劻将因此而罢枢要,你将因此得直声而名震天下,日后必获大用。蒋某闻之大喜,立即上疏。奕劻果然不承认,汇丰银行也查不到这笔款子,蒋某虽因诬告而去职,却获得三十万银子的巨款。

奕劻就是这样一个贪财好货之人。他这个弱点,正好为一心想谋取最高地位办最大事情的袁世凯所利用。

过去荣禄主军机处,袁世凯竭力巴结,但荣禄对袁总存有提防裁抑之心,曾对人说:“戊戌年袁世凯虽泄了康梁一党的秘密,但其人雄鹜,未可全信。”话传到袁世凯的耳中,他很惊恐。袁怕荣禄,就像唐朝安禄山畏惧李林甫一样。袁在直隶说话办事,一向得看荣禄的脸色行事。后来荣禄病重,奕劻入主军机处的迹象已越来越明显的时候,袁派心腹藩司杨士骧带上十万两银票进京谒见奕劻。奕劻见了这样一张大银票,想接又不敢接,说:“袁慰庭太费事了,我怎么能收他的钱?”杨士骧说:“袁宫保知道王爷马上就要入主军机处了。在军机处办事的人,每天要进宫伺候老佛爷。老佛爷身边那些太监们都是缺钱的饿鬼,王爷少不得常常要打点他们。袁宫保说,这十万银子不过是供王爷初到任时的零花而已,以后还要特别报效。”

奕劻听了,也不再客气就收下了。没过多久荣禄病死,奕劻果然继任。杨士骥说的话也兑现。自从奕劻进军机处那月起,直隶总督衙门便将送银子给庆王府当作头号大事来办。月有月规,节有节规,年有年规,遇到庆王和福晋的生日,摆酒唱戏请客的一切费用都由袁世凯一手包下来,甚至王府的儿子结婚、格格出嫁、孙子满月周岁等所需开支,也都由袁世凯预先安排,不费王府一文钱。那情形完全是仿照各省的首府首县侍候督抚的办法,而出手之大方用心之殷勤,又更为过之。

源源不断的银子没有白花,换来的报酬是庆王成了直督的代言人。遇有重要事情,无不预先通声息,甚至连简放外省督抚藩泉这样的大事,奕劻也必商之于袁世凯,按他的主意办。然则袁世凯哪有这多不能报账的银子供他行贿呢?

原来,李鸿章任直隶总督时,曾将淮军银钱所的羡余之银八百多万两存入直隶藩库,未上交朝廷。这八百多万两银子乃是李鸿章带淮军数十年间由截旷、扣建而积存下来的。袁世凯继任直督,便也就继承了这笔巨款。这八百多万两银子完全由他一手支配,无需报朝廷审批。雄心勃勃的袁世凯将这笔银子主要用于两个方面,一是训练北洋新军,一是给当道者送礼,送给慈禧、庆王等人的重礼即出于此。

袁世凯有庆王做他的傀偏,对于载沣、铁良等人的嫉恨也不怎么害怕,他要伺机把失去的军权再夺回来。不久,便有了一个好机会。

这年秋天,盛京将军赵尔巽上奏,说东三省形势危殆,办事困难,请朝廷派重臣前去查看,共商要政。奕劻将此事与袁世凯商量。袁世凯寻思东北乃满洲发祥之地,朝廷一向十分重视,不如借此机会将陆军部夺去的四镇兵力分出一部分去东北,然后再将这部分兵力掌握在自己人的手里。这样做名正言顺,不露痕迹,陆军部有苦说不出。于是他建议改革东三省宫制,盛京将军改为东三省总督,由徐世昌去担任。黑龙江、吉林、奉天均设置巡抚,由他的亲信唐绍仪、朱家宝、段芝贵去充任。这样,既夺回了被陆军部抢去的部分兵权,又把东三省变为自己的领地,真可谓一箭双雕。如同往日一样,奕劻全盘接受了这个建议。

过了几天,朝廷派出奕劻之子、贝子衔农工商部尚书载振及民政部尚书徐世昌为考查大臣出关。载振与徐世昌在东三省转了一圈,返回北京的途中在天津停了几天,以袁世凯为首的天津官场自然招待得无微不至。

二十多岁的贝子载振胸无点墨,完全是倚仗门第的高贵而位居尚书。与父亲的贪求银钱不同,他的爱好在声色犬马。一到天津他便被一个名叫杨翠喜的戏子给迷住了。杨翠喜十九岁,最善香艳之曲,又兼长相妖媚,在津门艺压群伶,价重一时。载振为其色艺所倾倒。

这事被正在天津的段芝贵看在眼里。段芝贵是袁世凯小站练兵时的旧人,因机灵能带兵受到袁的赏识。段芝贵只是一个候补道员,虽被袁告知将保举为黑龙江巡抚,但自度资格太浅,骤荐封疆、把握还不大,心里惴惴然。见这位贝子振大爷喜欢杨翠喜,计上心头。他用一万二千两银子将杨翠喜从其假母杨李氏手中赎出,又从天津商会会长王竹林处借了十万两银子。这天晚上,他把杨翠喜按新娘子打扮了一番,用一顶小轿子送到振大爷下榻的利德顺大酒楼,又恭恭敬敬地呈上十万两银票,说是送给庆王的寿礼。振大爷对十万两银子不在乎,却对杨翠喜的突然归之于己惊喜万分,将段芝贵大大地表扬了一番。回到北京,东三省的名单便公布了:徐世昌为总督兼管三省将军事务,唐绍仪为奉天巡抚,朱家宝为吉林巡抚,段芝贵为黑龙江巡抚。一如袁世凯所安排。

段芝贵以一候补道员出任巡抚,令官场骇然,便有人揭出了这中间的内幕。著名湖南籍御史赵启霖据此上疏,参了段一本,劾他以献妓送银而夤缘得巡抚之职,手段卑劣。同时也弹劾奕劻、载振父子受贿卖官的罪行,附带敲了一下袁世凯。

慈禧见了这份参折,大为震怒,当即撤了段的巡抚之职,命载沣和孙家鼐查办。载振少不更事,早吓慌了,忙跑到天津向袁世凯问计。袁安慰载振,只需把杨翠喜送回天津,这里自有他的安排,一切都可保无事。

当载沣、孙家鼐打发人来天津核查时,袁世凯早已料理妥当,他们到处查问后的结果是:杨翠喜根本就没有被送给载振一事,早在载振来天津前三个月,她就已经离开假母,成为王竹林的使女,并有字据为证,所谓用一万二千两银子从杨李氏手中购得之说纯属造谣。使者回京如实察告载沣。

二十多岁的醇亲王很少出王府,对社会上的复杂离奇几乎一无所知,使者回来这么一报,他也就相信了。六十多岁的孙家鼐历尽宦海,对官场中的任何机巧都懂,但奕劻权倾朝野,段芝贵是袁世凯的亲信,何苦去得罪他们!于是亦不深究。结果以“查无此事”了结了这桩艳案,仗义执言的赵启霖反倒以“诬告亲贵重臣名节”的罪名被职回籍。此事在京师引起公愤,一批以气节相尚的士大夫对赵启霖更示敬重。在赵离京的那一天,翰林院学士恽毓鼎为头在城南龙树寺发起了一个隆重的饯别会,到会者近三百人,大家挥泪赠诗为赵启霖送行。其中最有趣的一首诗,出自于两年前因参劾奕劻助而获得三十万巨款的前御史蒋某:“三年一样青青柳,又到江亭送远行。我亦怀归归未得,天涯今见子成名!”他至今仍在为自己劾权贵却未得大名而遗憾,似乎三十万两银子并不足以与今日赵启霖革职回籍的风光相比拟!

杨翠喜艳案使奕劻父子声名狼藉。保帅只得舍车,奕劻指使儿子上疏自劾,请求辞去农工商部尚书之职。慈禧虽没拿到载振的把柄,但老于世故的她知道此事绝非空穴来风,于是接受了载振的辞呈。这是明显地表示奕励的圣眷已经衰减。协办大学士瞿鸿机乘机与邮传部尚书岑春煊联合起来,决心挖掉奕劻这个导致政局腐败的大根子。

刚由两广总督任上改任尚书的岑春煊字云阶,广西西林人,其父乃同光之际的名臣岑毓英。岑毓英以平定云南回乱的军功,由县丞而升至云贵总督,死后赠太子太傅。岑春煊因父亲余荫补授光禄寺少卿,又迁太傅寺少卿。那时的岑春煊跅弛不羁,自负门第才望不可一世,黄金结客,车马盈门,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与瑞徵、劳子乔号称京师三恶少。岑虽为恶少,却有胆识。甲午中日战争爆发,他慷慨请求出关视察前线,在李鸿章等当政大臣心目中留下很好的印象。自此时开始他痛改前非,关心国事。光绪二十四年他外放广东做布政使,其时正当新政推行之时,与总督同城的巡抚均被裁除,广东巡抚没有了,岑的顶头上司就是谭延闿的父亲粤督谭钟麟。谭钟麟年老昏迈,宠幸劣员,岑联络广东商民与谭对抗,终于使谭革职。以一藩司而劾掉总督,为清代所少见,岑于是有了不畏权势的声名。岑后调任甘肃布政使,上任不到半年,庚子事变起,他不顾巡抚的犹豫,带着二千余人从兰州出发,昼夜疾驰,在昌平赶上慈禧仓皇离京的队伍。慈禧对岑的忠心奖励有加。岑护卫慈禧西行,竭尽忠忱,深得慈禧信赖,从此成为她的心腹,由布政使升巡抚,由巡抚升总督,不久前又调回京任邮传部尚书。岑对奕劻的行为亦十分愤慨,遂乐意与瞿鸿机结为同党。

岑春煊利用慈禧宠幸的有利条件,几次在老佛爷面前痛斥奕劻贪墨乱政,卖官竟到了内卖侍郎外卖巡抚的地步,说得慈禧也惊讶不已。与此同时,瞿鸿机指使他的门人汪康年在《京报》上连篇累犊地刊登文章,借杨翠喜一案大力攻讦奕劻父子,弄得奕劻坐立不安,指令亲信散布流言蜚语中伤岑、瞿,离间他们与慈禧间的关系。

这时,恰好闽浙总督松寿电告广东钦廉潮三府有革命党闹事,奕劻借此机会上奏,说此事关系重大,两广总督周馥人地未宜,恐难平定,岑春煊娴于军旅,堪胜剿抚之任,请调岑为粤督。慈禧最怕的就是革命党闹事,即刻下旨令岑赴粤。岑知此系奕劻的阴谋,到上海后便托病不再南下。慈禧颇为不悦。

这一天瞿鸿机当值,恰逢慈禧阅一奏章,又是弹劾奕劻的事。慈禧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奕劻年老了,还是退出军机处,回家养老为好。”瞿听了大喜,回家后不经意地把这句话告诉了夫人。第二天,汪康年的夫人来瞿府,瞿夫人便将此事告诉汪夫人,汪夫人回家后又告诉了丈夫,其时汪的朋友曾敬诒亦在坐,曾又告诉他的朋友伦敦《泰晤士报》驻京记者马利逊。马利逊就以奕劻即将退休为题作为重要新闻电告《泰晤士报》发表。几天后,慈禧接见英国公使夫人。公使夫人以此事询问慈禧。慈禧否认,并迁怒于瞿。

奕劻得知后如获至宝,请袁世凯手下的笔杆子杨士琦拟了一篇言辞峻厉的奏疏参劾瞿鸿机,给瞿安上的罪名是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又用一万六千两银子再加外放布政使的重价买通了一个御史上奏。

十分滑稽的是,这位御史不是别人,正是一贯以名节自矜,为赵启霖发起送行大会的恽毓鼎。龙树寺前他激昂陈辞,斥责奕劻父子贪赃误国,声称凡为御史者都应以赵启霖为榜样。不料一个月后他便经不起重贿的引诱,自食其言,出卖了名节。这真是晚清政坛的笑话,也是晚清政坛的悲哀!

慈禧正恨着瞿鸿机,接到这份劾疏,便罢掉了瞿的一切职务,将瞿去后所留下的协办大学士一缺,赏了瞿的政敌远在武昌的湖督张之洞。

瞿的倒台,是对瞿岑联盟的致命打击。奕劻要乘胜追击岑,一个一心想抱着权贵大腿向上爬的粤籍候补道蔡乃煌,为他们出了一个绝妙点子。

蔡乃煌精通照相术。他设法弄来了一张岑春煊的照片,又找到一张康有为的照片,将两张照片拼凑在一起,再拍一张岑康亲密合影的照片。奕劻将这张照片送给慈禧,说是获得了岑春煊与康党密谋策划拥戴光绪的铁证。这个小小的把戏,在今天谁都玩得出,决不会被视作铁证,可是在本世纪初西方照相术还刚刚传进中国的时候,精明如慈禧者也没有识破,她竟然完全相信了。原本对托病不赴任的岑春煊就有不悦,这张照片正好比火上加油,一怒之下,慈禧将岑春煊也开缺了。

奕劻大获全胜。

奕劻的地位坚不可拔,袁世凯办事也便非常顺畅。段芝贵的巡抚虽没当成,袁世凯与铁良争夺军权的计划却在顺利进行。徐世昌往任不久,便上奏说东北地当要冲,须加强军备,请调北洋第三镇驻扎黑龙江为防沙俄入侵,调第五、六镇两协来奉天镇守。慈禧准奏。于是铁良乖乖地交出了刚收回还来不及整顿的一半军队。这支军队的指挥权又回到了袁世凯的手中,而军饷还得由陆军部按月供应。满洲少年亲贵与袁世凯的第一场交锋便以吃哑巴亏而告终。

但他们并不甘心,不断地向慈禧吹风,说袁世凯如何结党营私,如何跋扈不臣,如何居心叵测。慈禧深知督抚权力太大则容易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况且风吹得多了也对袁世凯存有戒备之心,便接受了载沣等人的建议,免去了袁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职务,任命他为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为消除袁世凯的怀疑,也为酬劳张之洞几十年来经营实业之功,同时还为了在中枢形成一种与奕劻、袁世凯制衡的力量,遂将张之洞晋升体仁阁大学士,与袁世凯一道内调京师任军机大臣。

七十岁的张之洞把入阁拜相视为圣恩优渥,感激涕零,接旨后即离开他惨淡经营了十多年的荆楚大地,入京履新。不到五十岁的袁世凯则洞悉朝廷明升暗降、明扬暗抑的机奥,令下之日,力辞再三。慈禧如何能够答应他?遂只得怏怏离开天津。临行之时,又保荐心腹藩司杨士骥为直隶总督。为稳住袁世凯的心,慈禧也答应了。

载振、段芝贵去官,赵启霖革职,瞿鸿机、岑春煊相继开缺,张之洞、袁世凯同时进京。一年之内如此重大频繁的人事变动,在清代历史上实为少见。这一年岁属丁未,人们称之为丁未政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