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初九日,让阴霾晦气充满了半个月之久的紫禁城,突然间光鲜明亮起来。殿堂内外张灯结彩,廊庑前后披红挂绿。文武百官脱下死气沉沉的丧服,换上蟒袍玉带,一大早便依着爵位、品级、职务,排列在太和殿前的广场上。翎顶辉煌,珠玉耀眼,他们在等候着新皇帝登基仪式的开始。
由本生父监国摄政王载沣抱着坐在宝座上的溥仪,今天全一身龙帽龙袍。缩小的九条五彩金龙在云雾江海之间翻腾跳跃,张牙舞爪地拱卫着这位年不满三岁、高不及两尺的人间真龙天子。这位小小的天子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壮观的场面,虽坐在父亲的怀抱里,仍不免心里害怕。待到净鞭响过,炮声雷鸣,鼓乐震天,群臣山呼万岁时,他却由害怕到恐惧,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皇上登基大哭,这可是亘古未有的奇闻。跪在前面的听到了哭声,个个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处置;跪在后面的虽听不到哭声,但见前面乱了程序,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跟着乱了套。载沣心急如焚。他毫无办法制止三岁小儿的啼哭,只得连连哄道:“不要哭,快完了,快完了!”
摄政王的原意是登基仪式快要结束了,不料慌不择言,说出一句最不吉利的话来。跪在前面的亲贵大臣们听到这话后都吓得惶惶不安。
溥仪登基后,改明年为宣统元年,尊光绪帝为景皇,庙号德宗,上皇太后徽号为隆裕。王公大臣都蒙恩赏,袁世凯也加太子太保衔。不见祸害,反得重赏,正当袁世凯怀着侥幸的心理暗自庆贺的时候,御史王景纯的一道参劾折被递到摄政王手中。
这道奏折以亢厉的辞气、扎实的证据揭露袁世凯在山东巡抚和直隶总督任上目无朝廷,擅用职权,靡费钱财,挪用公款,结党营私,勾结洋人的种种不法情事,及投机钻营,首鼠两端,媚上欺下,阳奉阴违等等恶劣的品性。恳请悬袁世凯之头于正阳门外,以安先皇久抑不伸之屈志于九泉,谢臣民宿昔积压之愤怒于天下。
原来,这正是善耆、铁良、良弼等人为倒袁夺权而精心策划的第一步。载沣捧起这道参劝折,长久地玩味着。不要说袁世凯出卖德宗,挑起两宫不和的滔天大罪,也不要说袁世凯营建自己的私人军队,严重威胁祖宗江山的叵测居心,扒掉这些公愤不提,光从私仇这一点上,载沣就和袁世凯势不两立。
那是袁世凯刚接替李鸿章当上直隶总督的时候,才过不惑之年便身居制台高位的项城新贵,决心在直隶这块京畿重地做出些名堂来,将声名烜赫的李文忠公压下去。他对直隶各项政事都勤勉努力,给人一种励精图治的形象。袁对近年来直隶举办的新政尤加关注。
那时直隶的采矿业较各省都为发达,其中以临城和开平两家煤矿最为著名。临城煤矿由李鸿章试办,后来移交给钮秉臣督办。钮与比利时人沙多私自草约,将该矿产业房地统交沙多管理,名为合办,实为盗卖。袁查出这中间的弊端后,立即废除草约,派唐绍仪、梁敦彦先后与沙多重订中外合办章程,将主权收回了。事情办得顺利,袁世凯也因此赢得了爱国、精明等美誉。
开平煤矿的情况与临城煤矿类似。但处理开平一案时,袁却遇到了麻烦。
开平系由李鸿章委托唐廷枢开办,唐死后由张翼接任矿局督办。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侵时,张翼图谋私利,与德国人崔德琳、英国人墨林相勾结,签订条约,将煤矿转为中外合办,在英国注册。袁上任后亲临开平视察,发现该矿及矿区范围的河道、口岸、土地等均落入英国人之手,大为恼火,亲自约见英国驻华公使,与之辩论,同时严厉责问督办张翼。张矢口否认卖给英国,声称已派律师赴英国控诉,采取拖延的手段对付袁。袁上奏朝廷,指出口岸、河道、土地乃朝廷疆域,决不能任人私相授受,请朝廷饬外务部向英国声明开平煤矿及矿区范围内的土地等断不能属于英国。朝廷准奏。勒令张翼两个月内收回。但半年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原来,张翼不是钮秉臣,他有过硬的后台。这后台便是醇王载沣。
张翼原是醇王府里的小吏,因聪明能干、善于奉迎而深得载沣的欢心,保举他步步高升,最后竟升到侍郎高位,再由侍郎改任督办。张出事后便去找老主子载沣,载沣也居然替他向袁求情。袁这时才知道这一炮打错了人。但事情已闹开,各方都很关注,慈禧因不知内情还夸奖袁实心办事。袁一心要抱慈禧的大腿,同时也想把爱国美名弄得更光彩,于是不买载沣的账,坚决要毁掉私约,重立公约。载沣恼怒起来,暗中鼓励张与袁顶着干。结果,尽管袁再度参劾张,但直到袁上调军机处,此案并未了结,而袁与载沣的私仇已成死结了。
“袁世凯可恨!”载沣将幼折重重地往桌上一甩,下定决心要借这份奏疏来执行老佛爷的遗嘱,为了祖宗的江山,也为了他个人除掉这个可恶又可怕的敌手。
载沣将拆子批给内阁,指示交《京报》刊登出来。第二天,《京报》赫然登出了劾折全文。本来就动荡不安的京师局面变得更加混乱了。袁世凯的对头们、嫉恨者,以及一批好事之徒们都在拍手叫好。袁的亲信则预感到大祸已临头,人人自危。更多的人则冷眼旁观,估计朝廷内部将有大事出现。
袁世凯本人见到《京报》后更是惶恐不安。凭着几十年的官场经验,他已看出一场对着他而来的有预谋有计划的行动已拉开了序幕,令人恐怖的后果正在等着他。他不能坐以待毙,严峻的现实迫使他不能不冷静思考对策。他想起徐世昌送给他的锦囊妙计。妙计虽好,但还得借助一个人帮忙,这个人只有奕劻最合适。这天深夜,袁克定奉父命溜进了庆王府。
第二天一大早,年过古稀的奕劻坐轿来到醇王府。须发皆白的庆王以谦卑恭顺的礼节向侄儿载沣请安作揖后,便大骂袁世凯是个伪君子,多年来以假面目欺骗他,前天看了《京报》才知竟是这般恶劣,就凭这一点,杀头亦不过分。接下来,奕劻恳切地对载沣说,杀袁世凯不是小事,弄不好就会出意外,此事必须谨慎。一要与张之洞商议商议。张为三朝元老,国之柱石,在文武大臣中德高望重,处一言九鼎之地位。二要先与北洋各镇统制、协统打个招呼,安定他们的心,否则闹出兵变来,那娄子就大了。
奕劻这番好心好意的进谏果然很起作用,载沣全部采纳了,一心要把此事办得妥帖周到。他吩咐内阁拟一份谕旨:据御史参劾,袁世凯罪情严重,拟革职查办,交法部严惩。用军机处的名义发给北洋六镇,要各镇统制、协统发表意见。同时,他本人亲自打轿来到锡拉胡同张寓,做出一副敬老尊贤的姿态,当面征询张之洞。
张之洞见摄政王亲临,颤颤巍巍地走出大门外跪地恭迎。载沣双手扶起张,诚恳地说:“老相国礼节过重,实不敢当。”
“王爷亲临寒舍,老臣不胜荣幸。”张之洞弯着腰将载沣迎进客厅。他知道载沣已不同过去,摄政监国,日理万机,非有极端重要之事是不会亲自来的。上过茶后,他吩咐家人关好房门,不准任何人再来打扰。
询问了一阵张之洞的身体状况之后,载沣立即进入正题:“老相国,《京报》上的参劾折您看到了吗?”
载沣的语气尽管很温和,但张之洞听了,却似乎感到有一股压力正在向他压来。从立嗣会议没有袁世凯参加那夜起,他就预感到袁的困境即将到来,现在不证实了这个预测吗?多方面的形势对袁已是极不利了,只是他目前还弄不清楚载沣本人的意图,而这,却是关键中的关键。他打起精神答道:“老臣已看过。”
载沣本想以这句话引发起张对此案的看法,却不料张只说了这五个字,便闭着嘴不做声了。客厅里炭火烧得很热,但载沣却感受到一丝寒冷。他只得自己先开口:“袁世凯世受国恩,老佛爷和德宗在世时也对他倍加器重,调入枢垣,倚为长城。皇帝践位,即加太子太保,殷望他与老相国等老成大臣们一道,辅佐朝政,共图中兴大业,却没有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不堪信任,颇令人寒心。”
载沣说罢,搓着双手,做出一副很惋惜的样子。张之洞专注地倾听载津的话,脑子里紧张地思考应对。
载沣去年进军机,原是慈禧为抵制奕劻而做出的仓促决定。那时奕劻鉴于四方攻评过多,心萌退志,但他又不甘心交出权力,想以儿子载振入军机来替代自己。他在慈禧面前流露出这个意思。自从杨翠喜案发生后,慈禧对载振就没有好感。她不便明拒,便以慰留的口气对奕劻说:“时事日艰,老成不可轻去,让载沣跟你学习一两年后,你再回家享清闲去吧!”
奕劻知慈禧不同意载振入军机,从那以后便不再言退字。不久,载沣奉命入军机。接着,张之洞也由武昌来京师。军机处共事期间,载沣对张之洞倒是客气得很,口口声声老相国,并不摆王爷的架子。张之洞也喜欢他。认为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只要肯虚心请教,不自以为是,还是可以造就的。一年相处下来,张之洞越来越失望了。这位天潢贵胄除态度谦和外,其他地方,也并不比别的黄带子强多少。军机处讨论国家大事,他一般都不发言,硬要他讲话了,也讲不出一句精彩中肯的话,提不出一项可行的措施。张之洞时常想起徐致祥的那番话,为皇室乏才而深自叹息。却不料就是这样一个驽骀庸才,却偏偏在慈禧死后,一夜之间便成了国家的最高主宰者。张之洞期待他与自己商议军国大事,以便让他能够担起这副重担,谁知这些日子来他却陷于一班子亲贵子弟的包围圈中。在张之洞看来,载沣已经昏头昏脑了。又是建御林军,又是要废军机处、建总理内阁制,心躁气浮,毫无章法。刀已经抽出来架到袁世凯的脖子上了,再来试探,这还有什么用呢?
张之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慢吞吞地说:“袁世凯也是够不争气了。不过,老臣离死期也不远了,这些事也不想多过问了。”
载沣听出张之洞的弦外之音,忙说:“老相国,您怎么能这样 说,您是三朝元老,历多识广。皇帝年幼不懂事,我也还年轻,阅历不多,朝廷还要靠您来掌舵哩!”
载沣这几句话,说得张之洞心里舒坦多了,满是皱纹的脸上开始露出一丝笑容。他仰起头来问载沣:“王爷,王景纯的话已说明白了,他是要杀袁世凯以谢天下,您认为如何呢?”
载沣没想到张之洞反客为主,倒先问起他来,想了一下,说:“老相国,袁世凯为官几十年,要说没替国家办事,也说不过去,但他结党营私,尤其是在新军中培植个人势力,乃奸臣之作为。朝廷处新旧更替之际,必须采取严厉的措施,否则压不住民心。我想,严惩一下袁世凯,借他的头来树立新朝的威信,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
说罢,两只眼睛盯住张之洞。载沣这种异样的眼光,使张之洞的心不安起来。一向没有主见的载沣竟断然说出这种话来,一定是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在支撑着他。这股势力无疑正是包括徐世昌在内许多朝廷大臣所指的亲贵少壮派。张之洞深感事态已非常严重了。
张之洞是一个忠实的儒家信徒,安社稷济苍生,从来就是他的胸怀志向。张之洞又是当今汉人第一臣,他清醒地看出杀袁的背后是一场由来已久的满汉权力之争的激变,保护受伤害的汉大臣,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张之洞也是一位精于自卫的官僚,从袁的遭遇,他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今后的处境。所有这些,都使得他认为,此时此刻是自己应该站出来说话的时候了。载沣既然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物,他相信自己可以说服其悬崖勒马。
张之洞费了很大的劲,将身子尽量挺直点,肃然问:“王爷,您今番来老臣这儿,是来告诉您的决定,还是来垂询老臣的?”
载沣赶紧答:“我特为来与老相国商议此事的。”
张之洞又问:“王爷,您是要老臣说假话,还是要老臣说真话?”
“当然请老相国说真话。”摄政王突然想起史书上所记载的那些敢于与君王抗争的骨鲠之臣来,他觉得对面的这个老头子很有点古风。深宫长大个性脆弱的监国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好,既然如此,那老臣今天就与王爷说几句真话。”张之洞不能过久地支撑挺直的身躯,他只得又松弛下来,靠在椅背上,喘了一口气,定定神,说,“王爷,御史王景纯的参劾并没有经朝廷大臣查核落实。从来当御史的都可以风闻奏事,不必件件查实。王爷,您难道没有想过,据一道未经核实的奏疏就杀掉一个军机大臣,此事不太草率了吗?我给王爷说一段前朝掌故吧!”
张之洞慢慢地端起茶碗,浅浅地喝了一口,又慢慢地放好,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宰辅神态来。
“当年,左宗棠不过一湖南巡抚的佐幕师爷,永州镇总兵樊燮告他欺凌朝廷命官,湖广总督大学士官文也上章弹劾。文宗十分愤慨,骂左是劣幕,提起朱笔来在官文的奏章上批了四个字:就地正法。放下朱笔后,文宗觉得不妥。心想:这两份奏章说的都是一面之辞呀,凭一面之辞就下这样的命令未免武断了点。于是又提起朱笔,在前面添一句话:饬湖南巡抚核查,若果有其事,将左宗棠就地正法。到了夜晚临就寝时,文宗又想起这件事。心里寻思:饬湖南巡抚核查,毕竟还是将这个案子交给地方处理,必然会陷于各种人事纠纷中。于是他吩咐宫女拨亮灯,重新拟了一道旨:着都察院速派一名正直御史前往湖南调查左案。文宗自认对此案的处理是很周到全面了。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又觉得还不够慎重。上朝后命内阁拟旨,分寄正带兵在前线打仗的曾国藩、胡林翼,征求他们对左案的处理意见。就因为文宗爷这样慎而又慎,终于保全了左宗棠的性命,后来才有一个人物舆梓出关,为国家收复了一片广阔的失地。”
这件咸丰帝与左宗棠的旧事,是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载沣小时候便多次听父辈们谈起过。今天由张之洞的口中叙出,用来规劝他,真可谓恰到好处。载沣不由得脸红起来,暗自想:凭一份御史参劾就杀掉一个军机大臣,这事让人说起来也是草率了。
“老相国,您刚才这段掌故说得好。袁案的确是一桩大事,不能操之过急,是要派几个人到济南和保定去查一查。”
“王爷,您这样虚怀若谷,令老臣感动。”张之洞语气和缓下来。“王爷,恕老臣不恭,再说句实话,即使王景纯所参的那几条都属实,王爷此时也不能杀袁世凯。”
“为何?”载沣惊问。
“王爷,眼下是什么情形啊!”张之洞又叹了一口气。“皇上冲龄即位,国内人情汹汹呼喊立宪,海外革命党磨刀霍霍欲图暴乱,各国政府也在冷眼旁观新朝的举措,真可谓主少国疑,内忧外患。当此之时,安抚人心犹恐不及,岂能诛戮大臣?”
“老相国,您多虑了。”经张之洞的提醒,载沣也想起了前朝旧事。“早年,文宗爷英年崩俎,肃顺充当顾命大臣之首,跋扈嚣张,无视两宫太后,老佛爷毅然杀肃顺等人,那时穆宗也只六岁,江南长毛正在造反,不也正是主少国疑、内忧外患之时吗?”
载沣很以自己的灵感忽至而得意:这段旧事重提太妙了!皇帝便是当年的穆宗,自己就是当年的老佛爷,袁世凯就是当年的肃顺。老佛爷杀肃顺,建立了威望,自己不也正好可以借袁世凯之头来建立威望吗?
张之洞一眼看出了载沣引这则旧事的用意。辛酉政变那年,张之洞已经二十五岁了,做了九年解元的才子十分关注时局,何况其堂兄张之万又在朝中做了大官,那时的情形,张之洞十分清楚。他心里冷笑道:你也想做当年的慈禧,真个是痴人说梦!不要说政治才能不及慈禧的百分之一,就是现在支持你的载洵、载涛、毓朗等人,也比当年的奕、文祥诸人相差太远了。
对面坐着的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毕竟是监国摄政王,张之洞再心气高傲,也不能挖苦他,便强压下心中的情绪,以和悦的口气说:“王爷,怒老臣说直话,除穆宗与皇上都是冲龄践位这点相同外,其他情形,今天与当年都大不相同。尤其不同的是,袁世凯非肃顺可比。肃顺虽跋扈,但他从来没有带过兵,更没有一支长期掌握于其手的军队。所以恭王奉命抓他,犹如老鹰抓小鸡一样。处以死刑,他也只得骂骂而已,再不能有其他的危害。袁世凯就不同了。二十多年来,他基本上未与军队分开过,北洋六镇是他一手招募训练而成的。尽管他现在没有调兵的权力,但他的势力在北洋军中根深蒂固。袁世凯一人不足恤,倘若因此而引起北洋军的兵变,倘若变兵再和海外革命党连成一气,王爷,那时的局势就复杂了。”
载沣经此指点,醒悟了许多,他低头沉思不语。
“王爷,老臣今年七十有二了。十六岁中解元,二十六岁中探花,由巡抚到总督到军机大臣、大学士,位极人臣。所有这一切是谁给的,还不是朝廷的恩典、老佛爷的赏赐吗?老佛爷临终之前,召老臣议立嗣大事,托孤之情,令老臣每思之便涕泪交加。老臣自知多病多痛,在世之日不久了,今生更无奢望,只求在生一日,尽力协助王爷辅佐皇上一日,只求大清江山安稳一日,到了哪天老臣闭了眼去见老佛爷的时候,能对得起她老人家。”
说到这里,张之洞动了真情。他对慈禧,真有说不完的感恩戴德。不要说慈禧给了他一生可与曾国藩、李鸿章媲美的荣耀,单就那年的会试来说,就够他感激慈禧一辈子了。
张之洞领解后,因遭父丧及回避(堂兄张之万为会试同考官)之故,失去了三次会试机会。同治元年会试告罢,同治二年再度会试,榜列一百四十一名贡士,殿试得一等一名,张之洞心中得意。复试时笔走龙蛇,放言高论,却不料因言辞过激而引起争论,多数考官议置于三甲之末,独大学士宝鋆叹为奇才,力排众议,置二甲第一。试卷进呈两宫,慈禧特别赏识张之洞,擢为一甲第三。这样,张之洞便由一名令人惋惜的传胪突变为受万千士子欲慕的探花。当张之洞后来得知个中原委时,对慈禧真个是千恩万谢。
“老佛爷和德宗同时撒手走了,留下这副万钧重担在王爷您的肩上,您的一举一措都关乎社稷江山,遇事当三思而行,权衡利弊而动,切不可轻听不负责任之言草率从事。杀袁世凯一人固然是小事,若引起动乱,引起老佛爷和德宗陵寝不安,则是大事了,望王爷慎之又慎!古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了,您要相信,是决不会说出不利国家的话的。”
说着说着,他觉得两眼越来越昏花了,便抬起手来擦拭。张之洞的至诚令载沣颇为感动,他起身告辞说:“老相国,您的心情我都理解了,您好好保重。袁世凯的事情,我会仔细考虑的。”
载沣回到王府,独自一人将张之洞的规劝反反复复地咀嚼了几遍,深觉他的话有道理。
过几天,北洋六镇都回了急电。除第一镇统领马龙标语气模棱外,其他五镇反对杀袁的态度都很明朗。第五镇统领吴凤陵、第六镇统领赵国贤甚至表示,若要杀袁,请先免掉他们的职务,以免士卒哗变,致负天恩。接到这批回电后,载沣更不敢杀袁世凯了。但袁毕竟是一个凶恶的敌人,从北洋六镇的反响中更可看出此人的可恨可怕;不杀他,也要罢掉他的一切官职,将他驱逐出京师。载沣下决心要为国为己除掉这个毒瘤。他亲自拟了一道谕旨:
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世凯,夙承先朝屡加擢用,朕御极后复予懋赏,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驰驱。不意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袁世凯着即开缺,回籍养疗,以示体恤之至意。
当这道谕旨在《京报》上刊出的时候,离袁世凯获新皇帝加太子太保衔“慈赏”尚不到十天。宦海风云之变化莫测,令所有官场中人震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