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来北京充任民国政府的国史馆长已有三四个月了,这些日子里他做了几件事。
一是罗致了七八名前清翰林出身的宿学,如宋育仁、柯劭忞、曾广钧、钱筠等人为编修,再加上五六名进士、举人出身刻印过诗文集的为协修,这十几个人都是他认可的人才。他将他们的简历上报,请总统任命。袁世凯照他的呈报全批了。其他上百个各方推荐的人物,他一概拒之门外,既不接见,也不作答复。这些人天天眼巴巴地望着国史馆的回信,既急又怨。
二是委派办事员。周妈为办事员头目,周大负责门房打扫,赖三负责采买巡夜。后来采买事多了,赖三不愿再巡夜,便由周妈引来一个跋脚孤老头子打更守夜。跋子守夜,遇到盗贼,如何追捕?这是周妈的打算。因为跋老头不要工钱,只要有三顿饭吃就行了,周妈把这份工钱据为己有。
三是给所有人员定薪水,给馆里定开支,然后据此造概算,每月约费九千二百元。周妈说干脆来个整数一万吧。于是他向财政部上报,每月需拨经费一万元,必须在初三前送到馆里。
办完了这几件事后,他就觉得无事可做了。
编修、协修们第一次开会,大家兴头很足,纷纷表示要不辜负总统和馆长的厚望信任,要把平生学问都抖出来,为修好中华民国的国史尽力。末了,大家恭请老馆长谈谈自己的意图及安排。
王闿运一直咕隆隆不停地吸水烟,不说一句话,脸上时不时地露出几许冷笑。这时,他捧着那把跟了他近一个花甲的铜水烟壶,慢慢吞吞地说:“各位老前辈,各位先生,老朽请你们来,一是因为各位都是才学满腹的人物,我们好天天见见面,在一起谈谈诗文,谈谈学问。二是我看各位在国变之后,大多数都失去了先前的傣银,银钱上都很拮据,藏八斗之才而有饥寒之迫,天道于斯文太不公。我请诸位来,是为你们支一份薪水,谋一个饭碗。”
内中的确有好几个编修、协修正是缺衣少食之辈,听了这话,便都向老馆长投来感激的目光。
“至于馆里的事,我看诸位不必多想。民国成立了几年?有几件史料值得收集?有几件事值得记之于史乘?除开争权夺利、寡廉鲜耻之外,无事可记。”
众人都瞪着大眼望着这位老名士,心里无不嘀咕:老头子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既然是如此看待民国的,又何必出山当民国国史馆长?大家都觉得不可理解。
王闿运站起身来说:“瓦岗寨、水泊梁山也值得修史吗?诸位今后想到馆里来就来,不想来就在家里读书睡觉,每月初五来领薪水就是了。”
中华民国在它的国史馆长眼里,竟如同瓦岗寨、水泊梁山一般,倘若此话传到袁大总统的耳朵里,他不暴跳如雷吗?不要做事又拿薪水,天下到哪里去寻这等美差?众人听了王闿运的话,既好笑又舒坦。
从此以后,编修、协修们再不提收集史料、撰写文章之类的话了。曾广钧便常常找易哭庵去听戏饮花酒,也常常去碧云寺找虽年老但精神尚好的演珠法师,和他谈禅说诗。柯劭忞便在家一个劲地写他的《元史》,他下决心要将自己的名字挤进班固、范哗、陈寿的行列中去。其他人或在家诗酒自娱,或出外游山玩水,几个月过去了,关于中华民国的国史竟没有一个字。
这个情况不知由谁报到袁世凯那里。袁大总统传出话来,定于月底来国史馆视察,届时要将各种材料都展示出来。编修、协修们慌了,一齐来到馆长书房,请馆长火速出题目,他们加班加点也要赶出几篇文章来搪塞。
王闿运见他们一个个急得这样,笑了笑说:“各位都回家去,平时做什么依旧照样做,袁大总统那里我自有办法应付。”
大家只得退出书房,心里都忐忑不安,尤其那几个将国史馆视为衣食父母的老夫子更是着慌:倘若大总统怒而撤销国史馆,到哪里去寻一份养家糊口的捧银?
王闿运背着手在书房里踱了半天步,终于想出个主意来了。他提起笔给袁世凯写了一封信:
项城大总统世侄阁下:
近闻有人建议总统亲来国史馆审查国史,此纵生之议也,窃以为不可。昔唐文宗欲观《起居记注》,起居舍人魏摹谏曰:“《记注》兼书善恶,陛下只需尽力为善,不必观史。”元文宗欲到奎章阁看国史,编修吕修诚阻曰:“国史记当代人君善恶,自古天子无取观者。”唐文宗、元文宗皆因谏阻止步,史官赞之。大总统英明智慧远胜两文宗,望能弃小人之愚见,行明君之公义,罢国史馆之行而尽力为善。千秋史册,自当有大总统一页佳录。
闿运顿首
袁世凯看了这封信,觉得王闿运说得有道理,倘若此事传扬出去,本来是正常视察,却变成逼迫国史馆隐恶扬善文过饰非,反为不美,遂传令取消。
整个国史馆都松了一口气,但馆长王闿运的气却没有全松。因为今天已是十四了,八月份的薪水还没拨下。开馆三四个月来,没有一个月是按时拨款的,总要七八天后才姗姗来迟,而且无一月是足薪,拿到八成就算大吉了。
每过初五,老夫子们便来馆里索薪,经管此事的周妈很烦,就像欠了他们的债似的。王闿运一生自己从不理财,更不借债。这国史馆长,好比前清翰林院掌院学士,虽然没权,却是最为清华高雅之职,没料到反倒成了负债的头儿。你说王闿运恼火不恼火?
来到京师后就大失所望了,又加之这一着,更使他心灰意冷。明天就是中秋节了,许多人都等这份薪水去过节,脾气暴躁的钱筠已向馆里讨过几次了,昨天还口出不逊。周妈转告给王闿运,他听了越发不舒服。
正在这时,周妈面带喜色地进来说:“老头子,财政部派人送薪钱来了!”
“你收下了吗?”王闿运略为宽慰地问。
“收下了。”周妈点头。
“送来多少?”
“只有五千,比上个月还少一千。”
“财政部真是混账!”王闿运气得骂起来。“小小的国史馆每个月只要一万元,还要月月短缺,没有钱就莫办馆,装这个门面做什么?”
“老头子,财政部的差役还等着要收条哩!”周妈提醒。
“不给收条!送半截钱,还好意思要收条吗?”别看王闿运八十三岁了,发起火来依旧调门很高。
周妈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好吧,你叫他进来吧!”停了片刻,王闿运气色和缓多了。
周妈出门把财政部的胖差役领了进来。
“你们周总长要我给他写幅字,说了好久了,你今天给他带去吧!”王闿运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铺纸提笔。
“是,是。”胖差役哈着腰说。
王闿运想了想,在一张两尺多长六七寸宽的宣纸上写下了白居易的《暮江吟》:“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王闿运写完后自己折好交给胖差役,说:“你拿去吧!”
“王馆长。”胖差役接过后恭恭敬敬地说,“部里招呼过,请您写一张收据。”
“这就是收据。”王闿运指着胖差役手里的《暮江吟》。
“这就是收据?”胖差役大惑不解。
“你回去告诉周总长。”王闿运听了胖差役的话,想想也是,民国政府的总长们有几个是脑子开窍的,说不定这个周总长也 弄不明白此中的含义,不如干脆点破。“国史馆的薪水是一万,他给了我五千,我回他个‘半江瑟瑟半江红’,表示已收下了他的一半,并提醒他还欠了我的一半。九月初三,请他连下个月的薪水一道补给我。”
胖差役替财政部送了几年的银钱,从没有接过这样的收据,这真是一个古怪而有趣的大名士。他也不好和王闿运争辩,只得收下这幅书法去向部里如实禀报。
周妈拿了支票带着赖三取回五千元银洋,正打算一份一份地分开。周大过来了,悄悄地说:“娘,我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这个与他糊涂爹一个样的儿子,从来不懂礼貌,说话都是粗门大嗓的,没有这样秀气过。想是周家祖坟开坼了,突然变得斯文起来。周妈觉得很稀罕。
“这五千银元先借我十天,我保证十天后还你,一个子不少。”周大颇为神气地拍了拍胸脯。
“这不行。”周妈断然拒绝。“这是馆里的薪水,已经迟发十多天了,那些老夫子们天天来讨。明天又是中秋节,怎么能再迟十天?”
“要么,借我五天。”周大贪婪地望着这堆银元,不忍离开。
“五天也不行。”周妈望着儿子发呆的眼神,问,“你借去做什么用?告诉娘。”
周大说:“我一个朋友爱好赌博,过去老是输。最近他托人从外地做了一副装有机关的骰子,百呼百应,跟别人赌,包赢不输。我不相信,他当面试了几次,次次都灵。他对我说:周大,我现在就是没钱,你借我一笔钱,越多越好,我赢了钱和你三七开。昨夜我借他五十元钱,他果然赢了。那小子讲义气,不但把五十元本钱还给了我,还当场给我十五元。娘,如果这五千元借给他做本,不要几天,我就能坐得一千五百元,多好的机会呀!不过要快,再过几天,那小子的机关被人一识破就弄不成了。娘,借我五天吧,五天我也可以赚七百八百的,到时我孝敬你老一百元。”
周大这番话把周妈说动了。只借几天,就能赚回七八百,的确是难得的好机会。财政部拨款,月月推迟,明天就说款子未到,迟五天发下去也不碍事。于是把五千银元全部借给了儿子,千叮万嘱要他五天后一定如数归还。周大捧着这堆白花花的银洋,欢天喜地跑到赌友那里去了。
不料隔墙有耳,娘儿俩的合计让跛脚老头听见了。跛老头讨厌周家母子。周大老是欺负他,在他面前凶神恶煞似的。周妈则尽量克扣他,一天三餐给他的是残汤剩水。守了两个月的夜后,他想问周妈要点零花钱。话刚出口,周妈就劈头盖脑地骂他贪心,得寸进尺,若再开口要钱就走人。跛老头能走到哪里去呢?只好忍气吞声地呆着,心里却记下了仇。
听了她们娘儿俩的话后,跛老头喜上心头:“好哇,拿馆里的钱去赌博底钱,我要告发!”
第二天一早钱筠又来索薪水了。周妈不耐烦地说:“就你问得急,财政部不拨款,我哪里有钱?你家里是不是有人等着钱去买药吃呢?”
大过节的,受周妈这一骂,钱筠好不晦气。他是前清翰林院编修,放过两任乡试副主考,也算威风过的,怎么受得了这个乡下老妈子的气?加之他对王闿运用上炕老妈子家里的人做办事员早就很反感,于是借这事与周妈争吵起来。吵了几句,钱筠觉得自己身为编修与一个老婆子吵架有失身份,便憋着气走了。
跛老头偷偷跟上去,对钱筠说:“钱老爷,财政部的饷昨天就关下来了。”
“真的?”钱筠停住脚步。
“我还敢骗您吗?我昨天亲眼看见财政部的胖差役送来支票,周妈和她的姑爷把银洋取了来。”跛老头有根有据地叙说。
“那周妈怎么说没有发?”钱筠肚子里的气又上来了。
“实话告诉您吧,钱老爷。”跛老头压低声音,在钱筠耳边说,“财政部里关下的饷银让周大拿出赌博去了。”
“岂有此理!”钱筠咬着牙关叫起来,他真担心,万一赌输了,怎么办?“你知道周大在哪里赌吗?”
“知道。就在蛐蛐胡同里一个绰号叫破天星的家里赌。”跛老头说完后又四面瞧瞧。“钱老爷,您可不要说是我讲的。”
钱筠心里狠狠地骂道:“拿财政部关的饷去,赌博,不仅害了我们,也犯了国法,我不能容他们!”
他赌气跑到巡警部一个做副司长的老熟人那里去告发。巡警部立即派了三个巡警赶到蛐蛐胡同,正遇到他们赌得起劲,便将周大、破天星及另外两个赌徒连同赌注一齐带到巡警部。
断黑时周大还没回来,周妈着急了,便打发赖三到蛐蛐胡同去打听。周围邻居告诉赖三,破天星家给端了,人都带到巡警部去了。
周妈这下吓呆了,既担心儿子坐班房,又担心五千银洋被没收,一向狐假虎威的周妈此时什么主意都没有了,惟有哭哭啼啼地向王闿运交代一切,求老头子救一把。
王闿运听了后,真是又气又恨又急。国史馆出了这等事,岂不丢人现眼?周大坐牢活该,王闿运不怜恤,他着急的是怕五千银元被没收。倘若真的被没收了,他如何赔得起?万般无奈,他记起了巡警部里有个做司长的是自己学生的学生,便只得叫代懿持着他的名刺去找找看。
这个再传弟子也还顾太老师的面子,几经调停后,将五千元薪水发回国史馆,主犯破天星罚款二千元,看在王闿运的面子上,周大从轻发落,罚款三百元。
出了这件事后,王闿运的心绪更坏了。又听人说,巡警部的罚款少部分上交国库,大部分落人了私人的腰包。所以他们抓赌博积极,一律以罚款处置,搜出的钱多则多罚,实在榨不出油水的只好少罚。关押禁闭一类的刑罚,他们早就不用了。没有钱进,还得天天照看,岂不自找麻烦?
后来又得知是钱筠告的密,王闿运甚是生气,他没有想到一个翰林出身的编修竟卑劣至此,便寻了个借口将钱筠辞退了。那钱筠离了国史馆后,大讲国史馆被悍妇村夫所控制一类的话,弄得王闿运在京师的名声颇为不好,他渐萌退志。
前些日子,杨度专门来国史馆与老师谈了半天话,历数共和制度之不宜,决心复辟君主制,又将发起筹安会的事也跟老师说了,请老师指点。王闿运一向是不赞成民主共和的,但现在要复辟君主,显然是抬出袁世凯来做皇帝。对这个世侄总统,王闿运失望得很,连个国史馆的薪水都要扣成迟发,哪是一个发皇的政府模样?做总统,已经积怨甚多,再来个帝制自为,岂不授人以柄?
王闿运面对着一肚子热情的学生不好多说什么,只送给他四个字:少静毋躁。又郑重其事地指出:不要老往八大胡同里钻,要时常回家去看望老母妻儿,家里对他已是大有抱怨了。这些情况是代懿告诉父亲的,代懿这段时期去了几趟槐安胡同看叔姬。王闿运真想好好教训教训杨度,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杨度迷恋富金久不归家的秘密终于保不长久,给揭穿了。那是上个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