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静竹在病榻上安宁地与人世分别了。杨度悲痛欲绝,亦竹哭得死去活来。杨宅老小都对这个奇女子苦难的一生表示深深的痛惜。遵照静竹的遗嘱,她的遗体火化。亦竹从那套袁家所送的八宝瓶中挑出最漂亮的美人瓶来,把静竹的骨灰装进去,又从箱底寻出那把早年杨度题词的绢扇,去掉扇骨,用扇面包了那角拜砖,一同放进美人瓶里,然后用泥封死,就放在她的卧房里,以后再觅便带回苏州。
静竹死后,杨度精神恍恍惚惚很多天,脑子里时时刻刻都是静竹的影子。一会儿是江亭,静竹笑吟吟地坐在他的身边,看他在绢扇上题词,一边说:“我看重的是词,不是榜眼。”一会儿是潭柘寺,他们俩在观音像前定情,静竹激动地说:“皙子,你一定可以做出一番大事业!”一会儿是西山茅舍,静竹冷静地做出了最大的自我牺牲;一会儿是槐安胡同书房,静竹像哄孩子似的抚平他心上的愁结。
就在这样恍惚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也浮现出东流的千惠子,浮现出云吉班的富金。这两个女人都曾经让他倾心过。千惠子美丽高洁,对他一往情深,但她终究拗不过她的家族,不愿为他做出牺牲。他们之间没有命运的联系,时过境迁,哪怕今后就是再见到她,大概也不会有太激烈的情感冲动。富金也美,也爱他,但她只是一个世俗妓女,连接他们之间的纽带不过是金钱权势而已。一旦无权无势了,她也就不是他的人了。这样的女人,即使先前再令他倾心,现在也没有挂牵的必要了。杨度越来越看得明白,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把全部爱情给了他,为他牺牲了一切一,时时刻刻关心着他,与他同命运共荣辱的,正是这个出身低贱而骨格清纯的静竹。想到这里,杨度真心觉得对不起她。
二十年来混迹政坛,不要说帝王之学已成泡影,就是连一桩实实在在于国于民有益的小事也没有办成,离一个伟男子真正有十万八千里之遥。静竹她也有希望,也有理想,但屡受挫折,历尽磨难,然而她都能淡泊处之,不怨不尤,莫非正如她所说的,是心中有佛的缘故?湘绮师一面研习老庄之学,一面热衷帝王之业,可见老庄不能使人归于淡泊。这几个月里努力奉行老庄清静逍遥的说教,口口声声说丢掉帝师王佐之念,但成天这样唠唠叨叨的,可见此念并未在心里泯灭。觉幻劝我在蒲垫上将息,寄禅说我有慧根,何不舍老庄而人佛学呢?即使是出于对静竹的爱,也应该坐到菩提树下呀!
杨度的这个想法,大家都赞成。
拜了一世观音菩萨的老太太连连说:“早就该这样了。人活在世上,靠谁保佑?别的都靠不住,只能靠菩萨!”
黄氏夫人和亦竹都附和老太太的意见。
夏寿田说:“佛学是门大学问,只有钻研深透了,才会更好地信仰它。我看先得研读佛经。”
叔姬赞同夏寿田的观点。
杨度说:“我们一家连同午贻在内都做佛门居士。母亲和仲瀛、亦竹做修行的居士,我和午贻、叔姬做修心的居士。修行派不必读经,我们修心派则要像当年在东洲读孔夫子的书样,从今以后摒弃一切闲书,闭门攻读内典。”
大家都说好。
亦竹说:“你们闭门读经,我不反对,但饭总是要吃的,家里银元不足一百了,今后怎么办?”
自从辫子军复辟失败后,张勋便躲进外国使馆不露面,他的幕府无形中便散了,房子也好,每月三百薪金也好,都无人过问。亦竹又一次感到经济拮据了。
夏寿田说:“我还有点钱存在一家英国人开的银行里。我偷偷到北京去一次,取两千块钱来。”
杨度忙说:“不要去,万一被他们看到怎么办?你住我家,再没钱也不要你开支。我早想好了,八宝瓶还剩下七个,或当或卖都可以,够吃一两年的。”
过几天,亦竹将那七个瓷瓶卖了五千块银元,解了燃眉之急,大家的心都放宽了。于是,杨度、午贻和叔姬放下手中的《老子》、《庄子》,在天津租界洋楼上,闭门读起佛经来。
刚拿起一本《华严经》,杨度便想起一桩大事来,这便是寄禅临终所托付的诗稿整理事。过去忙,无暇及此,现在正可以借这个机会,在这位佛学大师禅诗的导引下进入佛的王国。
杨度从柜子里拿出保存了七八年的寄禅的诗稿来。打开这些诗稿,他才发觉此事并不好做。一是杂乱。寄禅留下的诗二千多首,除已编好的《白梅集》、《嚼梅集》、《餐霞集》,其他的诗都还没有清理、分集命名。二是稿面不整洁。寄禅早年失学,字写得差,错字别字很多,到处是涂涂改改的。尽管如此,杨度仍觉得整理这位天才诗僧的遗作是学佛生涯中的美好享受。
世间万事万物都入了寄禅的诗,正如万事万物都入了齐白石的画一样。不同的是,万事万物在齐白石的画中都被赋予了生命的灵性,而万事万物在寄禅的诗中则都披上了神圣的灵光。杨度决定不以分集而以系年的形式,将法师二千多首诗编辑起来,标个总题:《八指头陀诗集》。他细细地阅读每首诗,改正其间的错字别字。偶有平仄韵律不协之处,他为之吟正;也间或有用典不妥之处,他为之改正,尽量做到无罅无漏。感觉到疲劳时,他便挂起那串松花念珠,按静竹所说的不断念“阿弥陀佛”。说来也真的奇怪,这串在伪仰宗祖庭呆过一百多年的念珠真的得了灵气,数了几百粒,念了几十句后,他便神清气爽起来。
诗集编好后,他又请午贻和叔姬分头誊抄一遍。二人都很仰慕八指头陀,欣然从命,把此事当作学佛的一门重要功课对待。
至于《三影集》,杨度则一人整理,一人誊抄,也不将它编进《八指头陀诗集》中去。他要为好友,也要为佛门保守这一段秘密。他想,今后这本《三影集》只能给一个人看,此人即净无;当然也要随缘,不可持着它去慈悲庵找净无。
就和当年研究帝王之学一个样,杨度对佛学的研究也抱着极为认真的态度,并立志要很快弄清各宗各派的经义,并在这个基础上创造出一门超越任何宗派高出历代佛祖的新佛学来。这门新佛学不仅可以为自己一人摆脱烦恼,而且能让世人都接受,都摆脱烦恼。如果这个目的达到了,对人世间的贡献则远远大于帝王之学的实现。
他为自己取了个虎陀禅师的法名。小时候,母亲给他取的乳名为虎伢子,盼望他虎虎有生气。四十年后,学佛时再用这个名字,他希望自己以学佛参禅来觉迷去伪返璞归真。他还给自己定下几条戒律:一不喝酒,二不抽烟,三不打诳语,四不动怒,五天明起床,静坐一个钟头。杨度一本正经地带着克己复礼式的虔诚,潜心于佛典的汪洋大海中。
当年去沩山途中,八指头陀给他讲的中土佛教史,他还大致记得,知道佛教传入中国后产生过许多宗派,其中天台宗、净土宗、律宗、密宗、三论宗、慈恩宗、贤首宗、禅宗等都曾经显赫过,后来所有宗派都日渐衰落,独禅宗长盛不衰。为了精研佛学,并为创立自己的新佛学打下基础,他决定先从已经衰落的其他宗派入手。
他将天台宗的经典《法华经》、净土宗的经典《无量寿经》、三论宗的经典《中论》、《十二门论》、《百论》、贤首宗的经典《华严经》、慈恩宗的经典《成唯识论》、律宗的经典《四分律》、密宗的经典《金刚顶经》都找来,日以继夜地一一攻读。
这些经典大都不好读不好懂,杨度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地啃。半年过去了,他虽然懂得了不少佛学知识,但于佛学的最高境界——无我,自觉仍有很大的距离。人世间一切矛盾、纠纷、争斗、仇杀,说到底无非“我见”“为我”而引起,倘若人人泯灭了“我见”,摒弃了“为我”,则所有这些不该有的现象,统统都会自然而然地消除,人人欢喜,个个安乐,极乐世界不就在眼前吗?
杨度想,以自己的灵慧和虔诚,学佛这么久了,尚不能进入无我境界,可见这些经典并没有给善男信女们提供一道通向无我的法门。这道法门在哪里呢?他在苦苦地思索着。
正在这时,北京政府鉴于各方吁请和自身的困难处境,做出了取消通缉政治犯的决定,发布了一个将“所有民国五年七月十四日及六年七月十七日通缉杨度、康有为等之案均免于缉究”的特赦令。也就是说,民国成立后两次帝制复辟活动的要犯们都不再受到法律追究,恢复他们民国公民的权利。这道特赦令给杨宅带来了很大的喜悦,他们决定立即迁回北京,因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北京都要强过天津。夏寿田自然和他们一起走。
这一夜,杨度又梦见了静竹。自从静竹去世后,杨度多次梦见她,但每次都影影绰绰的,也没有说话。这次却不一样。他梦见自己仿佛进了一座大山,已经是夜晚了,满天星斗,他仍在赶路。突然前面现出一盏灯火,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座小寺院。他心里想,这下好了,今夜就宿在这里吧。他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留着长发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面前。这女人很漂亮,两只丹凤眼里满是亲密的笑意。哎呀!杨度猛地认出来,这不就是静竹吗,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一把抱住静竹,静竹也紧紧地抱住他。静竹告诉他在此地带发修行已经半年了,天天盼望他来。他问这是什么地方。静竹说这是庐山,这座寺院叫做彻悟庵,你来到这里后,就一切都大彻大悟了。正说得高兴,他蓦地醒了过来。
杨度披衣而起,细细地回味这个梦,心里甚觉蹊跷。
天亮后他对亦竹说起,亦竹说:“这是静竹托的梦。她的骨灰没有安葬在父母身边,她的魂魄就没有安妥。这件事我总挂在心头,要不我干脆回苏州一趟。我离开苏州二十多年了,也想回去看看,静竹的事也早办早妥。”
杨度想了一下说:“也好,你把孩子也一起带着。母亲早就想回湖南了,我要仲瀛陪她回去。以后我也不住北京了;我和你一起住苏州。”
长住苏州,当然是亦竹的心愿,不说别的,柔软温和的吴音就比北京土语好听呀!
“搬过家后,我要到庐山彻悟庵去寻静竹。”杨度凝视着装有静竹骨灰的美人瓶说。
“什么,你去庐山寻静姐?”亦竹睁大眼睛反问。“皙子,那是梦呀,静姐哪里还可以寻得到?要是能寻到,我和你一起去寻!”
“我也知道,静竹已死,不会在庐山。但这个梦太怪了,说不定这是静竹在启示我,要我到庐山去一次。当年慧远邀集十八贤士在庐山东林寺结白莲社,创立了净土宗,陶渊明常去东林寺和慧远谈佛,我去朝拜一下净土宗的祖庭也是应该的。”
亦竹知杨度怀念静竹甚深,去庐山,无非是借以慰藉相思之心,当年他不是为祭奠静竹,一人在西山寻了半个多月吗?静竹是皙子的初恋,也是自己的恩人,亦竹当然不会有平常女人的醋意,反而为皙子的这种痴情而欣慰。
在搬家的事大致料理清楚后,亦竹带着孩子和那只美人瓶南下苏州,杨度则和母亲、仲瀛、叔姬及午贻回到北京槐安胡同。
一个月后,杨度离京远赴江西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