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芦沟晓月照着桥面霜花的时候,杨度从庐山回到了北京。三个月不见了,在家人的眼里,他俨然成了另外一个人。出门时瘦瘦的,现在一胖多了,也结实多了。先前一天到晚眉头紧锁、思虑重重,现在一天到晚平平和和的,仿佛万事都不在心上。他把家中过去所张挂的名人字画全部下掉,换上他手书的条幅。他给母亲房里挂的是:“或有于佛光明中,复见诸佛现神通。”给夏寿田的房里挂上:“佛身如空不可尽,无相无碍遍十方。”给叔姬的房里挂上:“菩提树下成正觉,为度众生普现身。”给自己房间里挂的是:“皮肤脱落尽,惟余一真实。”在餐厅的正中,高高悬挂的是一首七言诗:
世上心机总枉然,不如安分只随缘。
旁人若问安心法,饿着加餐困着眠。
他每天早上一个时辰晚上一个时辰,挂着觉幻长老所送的那串松花玉念珠,低首盘腿,一个人在书房里默默地坐着,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李氏老太太见状,对黄氏媳妇说:“阿弥陀佛,皙子这次庐山回来,真正成了佛门中人,只差没有剃发了。”
黄氏笑着说:“娘,我看皙子一天到晚有点傻乎乎的样子。”
李氏老太太说:“这就对了。这世界坏就坏在‘聪明’二字上,皙子先前是聪明过人,所以自找苦吃。这样傻里傻气下去,说不定可成正果。”
叔姬与夏寿田商量:“我哥这次想必在庐山取回了真经,我们向他求教求教吧!”
夏寿田说:“好哇,我参了大半年的佛了,多有不解,正要向他请教哩!”
杨度知道后满心喜悦地对大家说:“我参的是大乘佛学,不仅要度己,更要度人。明天上午我为你们开一个传法会,有什么疑问都可以提出来问我。”
第二天上午,杨度的书房临时成了讲经堂。他换了一件干净灰布长袍,颈上挂着那串传了四代高僧得了佛门灵气的念珠,盘腿坐在一个旧棉垫上。李氏老太太、仲瀛、叔姬和午贻都坐在他的对面,一个个态度严肃,表情认真,那气氛与寺院里做法事并没有多大区别,只差几尊佛像几根香烛了。
“佛像一时不好找,香烛家里有,点上吧!”李氏老太太吩咐媳妇。
仲瀛建议:“碗柜里还有一只多年未用的老磬,拿出来敲几下吧!”
杨度摆摆手说:“佛像不要,香烛不要,钟磬也不要,这些形式都不重要,重要的在心。”
叔姬笑着对夏寿田小声说:“看来我哥修的是禅宗中的不学佛派。”
夏寿田笑了笑,没有做声。
杨度端坐棉垫上,默默地数着念珠。念珠数过三遍之后,他开始说话了:“十方居士,红尘信徒,虎陀禅师今日在槐安胡同开设讲经堂,诸位于佛法和世事有不明之处尽管问来,本法师依超度众生之大经大法,一一给你们解惑破谜。”
沉默片刻,夏寿田最先发问:“虎陀禅师,弟子有一事不明,请法师赐教。”
叔姬和仲瀛见夏寿田做出这副神态来,都悄悄地笑了。
杨度望了老朋友一眼,一本正经地说:“天畸道人心中有何疑问?”
夏寿田说:“昔者印度名僧菩提达摩来到我中国传佛法,特开禅门一宗,衣钵相传,至于五祖弘忍。弘忍将传心法,令诸弟子各呈一偈。神秀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五祖说神秀未能见性。慧能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说慧能亦未见性,但半夜密召他入室,为他说《金刚经》。慧能顿悟,遂传衣钵而为六祖。此段公案传之千余年,世间佛子但知崇信,莫敢疑义。弟子想,传法因缘,由于一偈,何以五祖说慧能亦未见性?若未见性,又如何传法?此义难明,请为开示。”
杨度答:“善哉此问!天畸道人能明佛法第一义谛。六祖‘菩提’一偈,虽说以空破有,却未能即空即有,虽说去妄显真,未能即妄即真。六祖呈偈之时,尚未透过末后一关,故其偈意偏空,未彻圆明实性。五祖夜半密传心法,直指本心,使六祖顿明自性。非空非有,非妄非真,空有全消,妄真双泯。众生无垢,佛亦无净,众生无减,佛亦无增,一切众生,本来是佛,不假修持,自然是道。此时六祖自见自心,自明自性,生死一关直超而过,永离三界,立见如来,俄顷之间即成佛道。”
夏寿一田点点头,叔姬似有所悟。李氏老太太莫名其妙,但对“生死一关直超而过,永离三界,立见如来”这几句很有兴趣。她今年六十多岁了,常常不自觉地想到了死,心中不免有些恐惧,若能通过学佛法闯过生死关就好了。
仲瀛大半没有听懂,她惦念着中午的菜还没有着落,应该到菜市场去买点菜来才是,否则,午饭如何对付?再见心明性,饭总还是要吃的吧!想着想着,便有点坐立不安了。
这时,叔姬发问了,她也学着夏寿田的口气:“虎陀禅师,你刚才提到末后一关,既日末后,则必有前面。请问一共有几关,又学佛之人过关与未过关有何差别?请法师一并指明。”
杨度将自己近来的研究成果与当年从寄禅那里学来的高僧三义融为一体,正正经经地对她这个与自己一样的聪明过人,也一样的坎坷过人的妹子说:“禅家所谓末后一关即为生死一关。一切佛子,不度此关,不成佛道。详其次第,则有三关。本来众生皆有佛性,自心自迷,遂生魔境。于是佛因魔生,魔因佛起,佛高一尺,魔高一丈。多一分理解即多一分情识,多一层戒行即多一层孽障。将心治心,反成心病,只能渐修,未能顿悟。故其学佛难于登天,而其成佛易如履地。学佛必经多劫,成佛只在须臾。学佛始于渐修,成佛终于顿悟。修为顿中之渐,悟为渐中之顿。离顿无渐,不能舍悟而见修;离渐无顿,不能舍修而立悟。修时凡佛皆魔,悟后凡魔皆佛;修时佛魔对立,悟时佛魔对消。这顿悟即为第一关。”
叔姬点头,问:“那第二关呢?”
虎陀禅师继续传法:“由此而进,则如一遍地皆机,忽然而遇,一念回光,大梦立觉。一切心魔,渺无踪影;一切世界,粉碎无余。多生情识一旦销亡,生死命根一刀两截,一了万了,更无余事。本来无佛,亦无众生,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此为第二关。”
仲瀛听到这里,大为不解起来:既然本来就没有佛,还说什么佛法,建什么寺院,入什么佛门,拜什么佛祖?这一切不都是瞎闹腾吗?想起再不去买菜,大家的午饭都吃不成了,她忙起身,去厨房里提个菜篮子出门去了。
讲经堂里,从庐山取回真经的虎陀禅师还在兴致酣畅地传授禅宗的最高机趣:“由此而进,则如死去活来,别一世界,立地承担,即我即佛,心如虚空,无在不在。一心超前,无前无后,无内无外,无有时间,无有空间,三世止于当时,十方止于当地。三世十方,备于一念,出世入世,无界可分,顿悟即是菩提,生死即是涅槃。六生即佛,佛即我心。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上与诸佛同怀,下与众生同体,一切平等,一切自由,万相庄严,一心圆寂,不著不离,无牵无挂。一切世法,皆为佛法;行住坐卧,无非佛土;吃饭穿衣,无非佛事;时时皆佛,处处皆佛。世间佛子到达此种境地,便已入西天极乐世界。这就是第三关,也即末后一关。”
李氏老太太依然没有听出个究竟出来,但得知顿悟之后便可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于是仍有兴味听下去。
叔姬听后心里想,这不是与庄子齐是非一死生差不多了吗?原来修佛修到禅宗的最高境界,便也和老庄之学一脉相通了。这可真是《易传》所说的“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了。前人说大道无古今,看来大道不仅无古今,亦无学派之分。突然间,她心里似乎有一种一通百通之感。
夏寿田也听出个道道来了,说:“昔日五祖传法留此疑案,流传至今无一能破。今日虎陀禅师所言,了却禅宗千年公案。”
杨度心里得意,说:“当年神秀有一偈,道的是第一关。六祖之偈道的是第二关。今日虎陀禅师道出了第三关,不可无偈,尔等听着。”
杨度提高嗓门,一字一顿地念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尘埃即无物,无物即尘埃。”
夏寿田、叔姬皆点头。李氏瞪起眼睛望着儿子竭力记下,但偈语听完后,她一个字也没记住。
叔姬说:“弟子听了吾师传这三关之法后,有所启发,试加以归纳。不知对不对,请吾师指点。”
叔姬超乎常人的颖悟力,杨度一向是知道的。他想让她来提炼一下也好,日后再对别人传法时便可简洁一点,遂鼓励道:“庄大士尽管说来。”
叔姬想了一下,说:“佛法有三义。心法即是佛法,此为第一义。无心无法即是佛法,此为第二义。无法之心,无心之法,即是佛法,此为第三义。如此三义皆为心法,又皆为佛法。故此弟子亦有一偈:佛佛传心法,无心亦无法。心心无法心,法法无心法。”
杨度听了心里一惊:叔姬果然非凡夫俗子。遂说:“庄大士三义归纳得好,此偈亦将为佛门名偈。”
刚才儿子的偈句没记下,不料女儿又凑出几句来,既像绕口令,又像打哑谜,李氏全然不懂。诚心拜了一世观音菩萨的老太太,觉得这种佛法太高深难懂了,她有点坐不住了,厨房里飘来饭香,她想应该过去帮媳妇摘菜洗菜了。
这时,叔姬又问话了:“虎陀禅师,照这样说来,世上也无所谓佛与佛法了,是吗?”
杨度立即答:“正是这话。佛即凡夫,极其平常,人人可成,只须将一切妄念去掉,归到极平实的地步,便是成佛。学佛的最高一义,乃并圣念而去之,故达摩对梁武帝说廓然无圣,禅宗僧人们常说我不学佛,皆是这种意思。更有过激的甚至说,佛来,打杀喂狗!”
李氏听了这话,吓得一颗心直跳。她站起来对儿子说:“阿弥陀佛,造孽造孽,若是让佛祖听见,还不知要降下什么祸灾!你这佛法不要讲了,我也不听你的了。”
老太太边说边走出了讲经堂。
叔姬和午贻都笑了起来。杨度却无事一般,依旧微闭着眼睛,平心静气地数念珠。
夏寿田想起好友痴迷了二十余年的帝王之业,去了一趟庐山之后便如此彻底抛弃了,真让人难以理解,便有意诘难:“世人都说帝王之学最可贵,做成了可为将相。请问虎陀禅师,这佛门之学亦是一学,它比帝王之学若何?”
杨度盯着夏寿田,说:“帝王之学是末学,佛门之学是大学。帝王之学成了可做将相,佛门之学成了可为大丈夫。”
夏寿田追问:“大丈夫的气概表现在何处?”
杨度答:“一刀斩断命根,岂非大丈夫之所为?”
夏寿田穷追不舍:“问讯禅中虎,心轮日几回?不曾求解脱,本自没疑猜。任染孤明在,无修万行赅。明明生灭处,随分见如来。”
杨度不假思索,随口答道:“我是禅中虎,心轮自在回。一生无解脱,万事不疑猜。我法双双灭,神通色色赅。一真为极乐,即此是如来。”
午贻语塞,再也提不出问了。叔姬接着上:“请问吾师,今日所传佛法为禅门何宗?”
“无我宗。”虎陀禅师答。
叔姬、午贻都很奇怪:禅门五宗七派,从没有听说过无我宗的。两位信徒一齐发问:“此宗何来?”
“自我所创!”杨度大言荦荦地回答,“本法师精研各家各派,而后明白各家各派均不能真正解脱人生,遂取三论宗之中道二谛以明平等无对,取法相宗之诸法无我以明自由无习,取最上乘禅宗之无性无相,直指本心,以明无我自由平等,合三为一,成无我宗。须知世间一切罪恶,莫非因我而生,习本法师之无我宗,小则救一己,大则救世界。所有从前佛学中难以解决之问题,无我宗都能全部解决,实为佛学界开辟一个新纪元。本法师之无我宗,一不念佛经,二不拜佛像,三不入佛门,四不行佛戒,五不长修炼。一日有我,一日凡夫;一日无我,一日成佛。尔等明白否?”
于是叔姬、午贻鼓掌起立,笑着说:“我们都入了虎陀禅师的无我宗,半日无我,便做了半日的佛。”
仲瀛进来招呼大家吃午饭,讲经堂即行撤去,又恢复成往日的书房。
自那以后,杨度致力于他的禅门无我宗学说的完善,常常写些文章送到报馆去发表,向世人公布他的开创佛门新纪元的贡献,居然也引起了社会的注意,连来华考察佛教的美国哲学家贝博士也慕名前来槐安胡同。杨度与他高谈心外无物、物外无心、万缘若息一念不生、十方三世尽在吾心、世界只在一心、心外别无世界、我即是佛等等无我宗的大道理。他广征博引,中西合璧,口吐莲花,唾如珠滴,把个无我宗说得千般美妙,万般神奇。贝博士听得入迷了,一连三天来槐安胡同请教,然后写出大块文章向世界宣布:中国前筹安会首帝制头号余孽已经大彻大悟立地成佛,并创立了一门可以即刻解除罪恶进入佛国的禅门新学派。
贝博士是个极有影响的洋哲学家,经他一宣传,佛学家杨度的名声大噪,甚至有压倒帝制祸首的趋势。
冬天里,李氏老太太因感风寒生了一场大病。春暖花开时,她的病好了。她害怕哪天一病不起,老死异乡,坚决要回湘潭老家去,并要女儿和媳妇护送。仲瀛最是孝顺,一口答应。叔姬却陷于两难之境。
陪着母亲回去吧,则要与夏公子分离,这一别数千里,说不定永远不会重聚了。不陪母亲吧,找得出什么理由呢?做媳妇的都愿离开丈夫送婆婆回家,一个做女儿的,何况丈夫不在身边,不陪能说得过去吗?家里人会不会怀疑自己与夏公子之间有暧昧不清的瓜葛呢?年逾不惑有夫有儿的杨庄决不可能忍受社会在这方面对她的指责,她只有把巨大的痛苦压抑在心里。
听说叔姬要回湘潭了,夏寿田也十分痛苦。但他知道眼前的状况是不可能长久维持的,迟早总要改变,心里早有准备,幸而叔姬的诗文词誊抄得差不多了,再辛苦两天就可竣工。
杨度则将一切都已看破了,他甚至希望大家都早点离开,他要一个人飘泊东西,浪迹天涯,在漫游四海之中去进一步领悟人生的真谛,去尽善尽美地营造无我宗的殿堂。
这天下午,夏寿田捧着装订得整整齐齐的诗文簿来到叔姬的房间里。叔姬正在无端凝思,见夏寿田来了,忙起身招呼。
“叔姬,你的诗文稿我已誊抄好了,你可以带着它回湘潭。”
叔姬木然接过,心里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相对无言多时,她才轻轻地说了句:“夏公子,我走后,你要多多保重。”
夏寿田点点头。
叔姬仔细地望了夏寿田一眼,说:“你近来脸色不太好看,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夏寿田摇摇头。
叔姬打开诗文稿,一股特殊的气味扑鼻而来,她略觉奇怪。看字迹,个个端正,行行整齐,她心里感谢不已。
突然,她发觉这些字的墨色都不太黑亮。她疑惑地望了夏寿田一眼,只见夏寿田的脸上颇有一种难言的羞涩。叔姬一惊,一个念头闪电般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难道墨汁里掺有他的血!不少虔诚的佛教徒和居士,往往以掺有自己指血的墨汁抄写佛经,以表示礼佛的诚心。有的甚至因此而早逝,他们也心甘情愿。叔姬是见过这种佛经血抄本的,因为掺有血,字迹都显得暗暗的。她慌忙将诗文稿对着窗户展开。在明媚的春日阳光下,原来不太黑亮的墨色里明显地透出一种暗红色的痕迹来,果真是血!
她放下诗文稿,情不自禁地抓起夏寿田的两只手,只见他的十个指头上满是针眼的疤痕,叔姬无限疼惜地说:“夏公子,你怎么能这样,你让我如何承受得起!”
夏寿田将两手拼命地从叔姬的手里挣脱出来,口里喃喃地说:“这没有什么,你不要介意,不要介意!你对我的情谊,我无法报答,我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我的心意!”
叔姬重新拿起诗文簿,将它紧紧地贴在胸口上。泪水一串串地从眼眶流到脸上,从脸上滴到诗文簿上,好久好久才重重地吐出一句话:“老天呀,你为何不将时光倒退二十五年!”
夏寿田终于不能强制自己了,他紧紧地抱着叔姬,说:“别哭了,叔姬。秦少游说得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两心相印,不在乎山隔水离。世间有许多人,一辈子没有得到过别人真心的爱,而我们俩互相爱慕能有如此之深如此之久,我们也算是幸福的人了。”
叔姬默默地将下巴靠在夏寿田的肩膀上,凝望着窗外那一轮如血如火的夕阳。它是那样的鲜艳,那样的炽烈,仿佛象征着她和夏公子之间历经岁月沧桑后,更为纯洁更为深沉的真挚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