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门外的艳鬼始终没有回答。
雪接连下了四天,温适多雨的南方从未有过这样严寒的天气,厚如棉絮的积雪压弯了树枝,夜半未眠时,枕边「劈劈啪啪」俱是树丫被折断的脆响。气质阴寒的艳鬼也受不住这百年难遇的酷寒,卷在没有一丝暖意的被窝里辗转反侧,于是屋外的细小动静都被扩大了无数倍,一一涌进耳朵里,夜鸦破空振翅的声音、喃喃的男人低语声、甚至是那间忙碌的屋子里的烛火「毕剥」的燃烧声……努力闭上眼睛,及至天明,桑陌还是未得一刻休眠。那个搅扰他安睡的人却精神奕奕,一早就神采飞扬地出现在了靳老夫人面前:「来问老夫人安。」
他说,他从前也是楚氏子民,久仰靳家高义,絮絮说起当年靳家军诸般事迹。俱是演义小说中的段子,夸张渲染,半真半假。偏被空华说得一本正经,弯腰立在靳老夫人身畔,比手画脚,言辞真切,仿佛一字一句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始终面露忧色的老妇终于把目光自景色一成不变的窗外转到他身上,听着他的叙述,脸色先是恍惚,而后,绽出了一抹笑:「这些事,我都快忘了。」
「可总有人不会忘。」空华俯下身低低凑到她耳边,神色恭谨地为她将当年细细描述,「昨天天桥下的茶馆里还在说着靳烈将军攻下西昭城的事……」
半跪在地,空华仰起头来,殷殷说道:「我对老夫人之心不下于桑大人,无论他应了您什么,我也能办到。就把他答应了您的事交给我如何?倘若办得有一丝半毫的不周到,不管他许的是什么,都由我来担。」
原来归根结底他还是不肯放弃。靳老夫人转过脸来看向桑陌,桑陌呆了一呆,扭头转过了身。
身后,有人问:「他答应我的事只在于我和他之间,你来横插一杠,算是什么?」
那人说:「因为我跟他说过,不想让他再作贱自己。」
其他的话就都再也听不见了,脑中隐隐胀痛,只觉得身体摇摇晃晃,脚下虚浮得随时都能绊倒。纵使把眼睛睁到最大,也看不清前方的事物,只有那么一张脸深深地印刻在眼底,三百年,见惯了伤心愤怒和阴寒彻骨的冷笑,从未在这张俊美无俦的面孔上见过这样的表情,情深义重,无怨无悔得让一副铁石心肠都为之动容。
此后,空华便消失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晋王府上空的夜鸦在一夜间消失无迹,艳鬼却还是没有睡着,他强迫自己不去留意房门外的动静,直到烛火烧尽却依旧清醒得让人无端心烦。三百年光阴如水不留丝毫痕迹,唯这短短三天漫长蹉跎仿佛又是百年。
靳老夫人意味深长地说:「他告诉我,会带我儿来接我。」
桑陌坐在一旁,一下一下地捣着药杵将核桃研磨成一碗细粉:「他应下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呵呵……」她漫声轻笑,视线绕着桑陌失神的脸打转,「可我不明白,他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
桑陌把核桃粉掺进芝麻里,用筷子在碗里慢慢搅动,「雪快停了,这怕是我最后一次伺候您。」
「雪停之前他一定会回来。」老妇不肯将话题绕开,眯起眼睛安详地看着他,「所以你不用挂心。」
桑陌敛下眼说:「老夫人您说笑。」
她接过递来的芝麻糊沉吟许久,道:「了却了我这一桩,你还有多少事要牵挂?」
「三件。」
「然后呢?」
「……」风骤起,飞雪乍乱,桑陌未及回答,回首望见茫茫白雪中一道黑影自天而降。群鸦环绕,风走雪舞,他面沉如水,衣袂飘摇。想要说出口的话生生哽在了喉间,桑陌微仰起头,正对上男人深不见底的墨瞳。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一人来承担。」他将手中的长匣置于老妇面前,视线却片刻不离桑陌,「我不知道你许了她什么,可我不想再见你受苦。」
喉头酸涩,张嘴欲言却挤不出半个字,桑陌觉得,自己又要再一次溺毙在他这一双深渊般的眼睛里。
「这是……」盒盖被打开,看不到什么金光冲天,烟雾缭绕,只有一个生满铁锈的长枪枪头默默地躺在里面。靳老夫人惊讶地站起来,不断摇头,「靳家家传的长枪。」
她几次想要将东西取出,却双手颤抖得几番捧起又掉落:「烈儿……我的儿……」脸上一片湿润,她喃喃念着儿子的名字已无法再说出更多。
「其实他也一直在等你。」空华把枪头交到靳老夫人手中。随着泪水的滴落,只见被锈迹层层裹住的枪头上竟循着泪滴的痕迹绽出道道裂痕。指腹过处,铁锈片片剥落,内里的枪尖依旧银亮如雪,仿佛三百年来仍旧有人日日将它擦拭,锋芒锐利不可抵挡。
「他……在里面?」老妇睁大双眼看向空华,急切而又不敢相信。
空华引着她的手在枪上抚过:「母子连心,靳将军是否在里面,您再清楚不过。」
泪水如决堤之水不断涌出,她身躯颤抖得愈加激烈,除了将儿子的名字一唤再唤,其他再无力开口,只将嘴角不断向上牵动:「烈儿……」
伤心处,指下不禁用力,锋利的枪刃立刻在手指上划出一个口子。滴滴血珠滚落,却不晕开,竟齐齐向枪中渗去。须臾,几丝青烟自枪尖缕缕升起,先团做一个大团又挣动出几个小团,形态几经变换,依稀展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老妇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的人影,脸上悲喜交加,堪堪就要晕厥。粗犷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及至被甲衣裹住的全身,人影越显清晰,是个白衣银甲手持长枪的年轻将领,左脸上淡淡一道疤痕却难掩堂堂的相貌和一身威武气概。
「母亲,一别经年,孩儿不孝,未能承欢膝下。」他双膝跪地,俯首便要磕头,却被老妇急急揽在怀中,母子二人相拥而泣。
「三百年来,他一直在枪里?」退到一边的桑陌垂眼看着这一幕,不擅在人前坦露心绪的艳鬼又用脂粉来遮盖自己的表情。
空华站在他身旁,转头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当年靳将军客死异乡,本该就此魂归冥府,而后投胎转世。只是他执意要见母亲一面,便借寄在家传长枪中,被一路送回京城。只是没想到靳老夫人闻听噩耗便追随他而去,两人就此错过。」
不想,一错就是三百年。年迈的母亲在大雪中一年又一年地苦苦等待,他寄身枪中,不知日夜交错,不觉光阴流逝,一片黑暗中每每念及老母,何尝不是忧心如焚,饱受煎熬?人间至情莫过于骨肉相连血脉相通,只是爱愈深,心愈乱,再回首,彼此惊觉擦肩之恨。
「我查过冥府中所有关于靳烈的记载,知晓他没有转世,便应当尚在人间。凡是鬼魅,总会有个与自己纠葛甚深的栖身之所,就如同张太医借宿于药柜,你和你居住的水天一色。」言谈至此,空华有意看了他一眼,见桑陌冷着脸无动于衷,只得继续道,「靳家衰落之后,长枪几经易主,想来后来上头锈迹斑斑,也无人识得是靳家之物,便渐渐失了踪迹。我也是近日才得到的消息。不过这终是个猜测,所以没找到东西前,便没有知会你。」
自从那一晚欢好,将所有真实心绪展露在人前的艳鬼见到空华总有几分别扭。空华嘴上不说,暗地里悄悄地猜,猜着猜着,无端端偷偷觉得有几分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