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曦光向来是穿过我卧室的窗阁纱帘,被重重阻隔了再射至我榻前方寸之地的,然而今日,我却鲜明的感觉到那阳光落于皮肤的温度和力度,以及清晰的感觉到空气里无处不在的菊花的清甜之香。
风声鲜明的响在耳边,鸟鸣啁啾,嘈切不绝,又仿佛有花瓣被风卷起,落于我颊。
我睁开眼,毫不意外的发现自己睡在屋瓦之上,以天为被,以瓦为床。
浑身酸痛,身侧趴着方崎,揽着我肩膊睡得香甜。
我的目光转过一圈,定在檐角临风而立的颀长身影上。
衣极白,手比衣更白,手中笛却是绿的,绿如春光初至时第一竿拔地而起的翠竹,却较翠绿的竹色更多了几分温润光洁。
高山绝巅不化的千年冰雪,并十分春色里最翠的那一枝,明明是极不协调的东西,然而此刻看来,却和谐如简笔素淡的名家丹青,笔笔清逸。
他立于那一轮初升的朝阳里,漫天朝霞嫣红瑰紫,绚丽如斯,映得那背影如雕如琢,却不减一分清绝颜色。
风掠起他的发,发丝与衣袂同在空中缭绕飞舞,不知怎的,突然绞乱了我的思绪。
今日这一眼,是阔别一年后真正苏醒来的第一眼,而这番打量,突令我惊觉,这一年,他是怎么过的?
记忆未恢复之前,我虽知他苦楚,终究没有那般扯心扯肠牵肝裂肺的心疼。
如今旧事全数涌上,历历在目,我突然开始害怕,为想象中那寒意森森噬心的日子而颤栗不休。
我无法再如先前那般冷静的去想象,失去我,亲眼目睹塌崖,走遍天下又寻我而不得,在内心深处几近绝望的沐昕,是怎样熬过那三百多寤寐不安的日日夜夜?
沐昕沐昕这一刹心中裂痛,我忍不住低吟出声。
声音细微,却不可避免的被他听见。
沐昕回首,凝视着我,轻声道:“你醒了?我本想送你回房的”他目光在尚自沉睡的方崎身上一掠而过,立即转开眼。
我怔了怔,不由失笑,这君子,因为方崎睡在我身侧,便觉得不便再接近,总不能送我回房却又丢下方崎睡屋顶吧,流霞寒碧又不会武功。
摇醒方崎,带着尚自迷糊的她下了屋顶,将她安置了继续歇息,回到我的阁内,沐昕第一件事便是去把我的脉,神色中带着不赞同。
“怀素,你怎么这般胡闹?”
我试着抽回手,对他安慰的一笑,岔开话题:“对了,我记得王妃原本邀请我们参加她的中秋聚宴的呢?后来出了这事,你怎么交代的?”
他不理我,细细把完脉才霁了颜色,只是注视我的目光仍微含郁色,待得我将目光迎上,他却又转开眼,松开我手腕,淡淡道:“你那日出事时,我已经赶到了,所有人都被阻在门外,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也没人敢乱传什么,然后我亲自拜会王妃,和她谈了谈前方战事。”
我正待继续往下听,他却闭了嘴不再说了,倒令我怔了怔,瞪他,“你这是怎么了,说话只说半截。”
他顿了顿,才道:“我提起了齐眉山之败。”
我恍然大悟,心情大好,得意洋洋笑道:“你这君子也会挤兑人?哈哈”话未毕见他微红了脸色,想着他是为我才会如此,怎好再取笑他,连忙住口,但面上笑意未绝。
齐眉山燕军之败,是魏国公徐辉祖的杰作,中山王徐氏一门忠烈,对妹夫这乱臣贼子深恶痛绝,屡屡大义灭亲,别说顾念亲情,甚至较其他将领更为手段狠辣,王妃处于家族与丈夫之间,纵父王不曾怪责她,心中也难免不安尴尬。
父亲对她还是关爱的,前方涉及和徐氏家族的战事,多半不和她提起,也命令属下不得对王妃提及,也是存了要她安心守护北平之意,所以有些战事,她是不知道详情的。
也不知沐昕是怎么和王妃说的,令得她坏了心情。
这心情糟糕,如何还有聚宴的兴致?
我和熙音之间发生的事,自然不能给王妃知晓,否则难保有人不会借着动熙音心思来打击我。
只是如此,也实在难为了沐昕。
寒碧沏上茶来,我拦了她,亲手奉了茶给沐昕,对他一笑,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回望我的眼眸静意深深,恰如几上那盏少见绿菊“春水碧波”。
一时室中寂静,唯闻盏盖相击轻响,我却隐约听得远远有喧闹之声,似是有人哭闹着一路出去,皱了皱眉正要寒碧去看看,却看见沐昕略带了然的神色。
我盯着他,他察觉我的目光,抬起眼来,轻轻搁下茶盏,淡淡道:“别看了,是兰舟。”
我一挑眉,他自然明白我的询问之意,却摇了摇头:“你别问了,也是她钻牛角尖。”
我见他话说得奇怪,他素来不是吞吞吐吐之人,今日却言语有些碍难之处,莫非错处在我?
将往事回思一遍,我犹豫的道:“她境遇不好?”
沐昕飞快的看我一眼,想了想方道:“果然瞒不了你去,简单说吧,兰舟原本是王妃的心腹,倍受倚重的大丫鬟,素来受王府中人尊抬着,结果当初她弄丢了王妃陪嫁的千年鹤珠,王妃从此不喜她这王府你也知道,爬高踩低的事多了去,再加上她昔日得势时也有不着意不照拂处,如今便都来作践她一回,想必是天壤之别的待遇,使这丫头生了怨望之心,后来,不知怎的她和熙音遇上一起,撺弄了一些事情,这些你都知道了如今想必是东窗事发了。”
我怔了一瞬,道:“她玩的那些把戏,我自然知道,原想过是王妃主使,后来也算想明白了,王妃纵不喜我,也不会在现在对我动手,多半是这丫头自作主张,撺掇了熙音报复我,只是我想着,此事起因在我,终究是我对不住她,便没有声张,没想到”
“纸是包不住火的,何况她那点微末伎俩,何况熙音并不打算为她遮掩,有心要你误会王妃,”沐昕微微叹息一声,“当初在王府等你回来的日子,我将这些事情想了一遍,随即便命人缀着这丫头,有什么消息及时回报,果然不出所料,查到她故意交好医官,要了些禁药想必想在中秋宴中做手脚,我去拜访王妃,也有试探此事是否是她主使的意思,现在看来,王妃倒确实不知情,不过王妃也实在厉害,就这么一番试探,她便起了疑心所以有兰舟今日被逐之事。”
说到后来他神色微黯,我知道他心有不安,遂和声道:“此事因我而起,与你无关,你万不可多想,便有什么恶业,都是怀素一身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