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夜回到沐府,沐昕果然还未睡,和方崎一直等待我回来,我看着方崎故做镇定神情里的惨然期盼之色,直觉得难以启齿。
然而事已至此,逃避与隐瞒是为更大的残忍。
我将事情始末一一说了,又道已经请师傅他们将方家其余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点了穴道救走,安置在京中山庄的隐秘别业,方崎静静听了,半晌,软软坐倒,颓然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心中歉然,上前轻拍她肩头,“是我不好,我没能及时救走你父亲,对不住。”
“不,”方崎抬头,目中水色晶莹,神情却颇坚定,“怎么是你的错是家父执迷不悟他要尽忠死节如此,拦也无用。”
说到最后,她语气已由软弱转为平静,诚恳的执了我的手,道:“怀素,总之,我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娘她们只怕此时也已下狱,这般恩德,来世结草衔环,方崎也一定报还。”
我抚了抚她的发,和声道:“咱们姐妹一场,说什么结草衔环,”转首吩咐亦一直在等候我的流霞寒碧,“别业少人侍候,你们等会就过去照顾方夫人,记住,凡事小心。”
流霞寒碧应了,方崎不安道:“怎好劳动两位姑娘”
我展颜一笑,“无妨,她两个在山庄呆久了,本事没有,灵活机变还是有的,她们去,大家都放心些。”
方崎亦勉强对我一笑,虽然笑意宛然,两人却都在对方目中,看见浓重的忧色。
是夜无人入眠。
我一人踱进后园,于葳蕤芳草中默然而坐,听得风吹动扶疏花叶瑟瑟作响,只觉得胸中空漠似无一物,不多时,有人轻轻在我身侧坐下,雪白的袍角如月色一般铺展开来,映得草色深深。
他仰头看着前方一枝于风中微微扶摇的花叶,神情雍容而声音静谧,“怀素,无需自责,亦无需因人所责而自苦。”
我低头看脚下绿草如绒,自失一笑,“你莫非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沐昕无声一笑,“缑城先生出身宁海,此地人据闻首重节义,洁操刚烈,你刚才虽没明说先生态度,但想来你这个逆首之女,自然不得先生青眼。”
我淡淡一笑,“无妨,自不会和他计较,只是未能相救,实深憾之。”
他道:“此乃先生自择,你何错之有。”
“我现在担心的,”我转头,夜色中他目光璀璨如星,照亮我心中一方黯然之处,“天子一怒,血流飘杵。”
他默然,良久握紧我手,“怀素,我知你公直正义,急人所难,我素来以此为荣,但我有时也很私心的希望,你于艰难竭蹶之时,能够多为自己考虑一些。”
我反握了他手,道:“你亦如此。”
沉默了一会,我道:“沐昕,我曾自负聪明,自以为有左右风云之力,然而最终我却明白,我不可与天意相抗,甚至,不可与掌握天下的强横势力相抗,我能尽的,真的只是微薄的力量而已。”
沐昕轻吁一口气,道:“怀素,须知任何人,都不可与帝王颉颃相抗,私蓄势力再强盛,于天下之前,亦不过沧海比之一粟,千军铁蹄之下,纵万世基业,也难免摧枯拉朽弹指烟消。”他顿了顿,才继续道:“而在我眼中,万世基业,皆不抵你安然一顾。”
我轻轻道:“我明白,我不会贸然冲动行事,匹夫之怒血流三尺,又能洗刷掉谁的恩怨?”
他点头,道:“怀素,想来你我都明白,所谓富贵不过烟云,真情长此百年,红尘繁华,利名是非,紫阙朱户,玉带珠围,终不抵潇洒散淡弃微名,知心人儿常相伴。”
我笑道:“于我心有戚戚焉说到荣华富贵,父王起事,你亦是从龙有功,将来父亲大封功臣,逃不了你的万户侯。”
他不笑,只侧首望向屋脊重重的宫城方向,清俊的侧面沉在黑暗中,美妙如曲意未尽的清弦。
“只愿生生世世与卿相守,做不得,万户侯。”——
后数日,消息次第传来。
事情比我想象的更为糟糕。
方孝孺被伍云所执,金殿之上,方孝孺披麻戴孝,痛骂父亲,拒不草诏,父亲无奈,将方孝孺下狱,命宫中百官轮流前去劝说,甚至连方孝孺的弟子,德庆侯廖永忠之孙廖镛,廖铭都派去相劝,却被先生劈头盖脸一阵臭骂赶出,父亲不甘心,竟荒唐想着自己亲自劝导方孝孺,再次宣召方孝孺上殿,命锦衣卫去除方孝孺身上孝衣,谁料方夫子居然是将衣服缝死在身上的,锦衣卫好一阵折腾,最后以蛮力撕下了方孝孺的丧服,七手八脚套上朝服架进殿内,父亲为表怀柔之意,特设座以待,并下阶相迎,劝方孝孺:“先生何必自苦,余不过欲学周公辅成王耳。”
方孝孺立答:“成王安在?”
父亲答:“自焚死。”
方孝孺言语敏捷:“何不立成王之子?”
父亲微一变色,随即答:“国赖长君。”
方孝孺咄咄逼人:“何不立成王之弟?”
父亲终有尴尬之色,无言以对,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此朕家事,先生无过劳苦,”以眼色示意左右,将笔强塞入方孝孺手中,勉强和颜笑请:“昭告天下事,非先生不可。”
方孝孺接笔,笔走龙蛇刷刷作书,众人看去,齐皆变色。
明黄缎面压金边的诏书上,墨迹淋漓四个大字:“朱棣篡位。”
遂,掷笔于地,放声嚎啕。
笔上墨汁溅开,青金石地面上墨痕淋漓,父亲新制四团龙云纹紬交领龙袍下襟,点染墨色数星,雍容金龙,其色斑驳。
高深穹顶大殿,将哭声远远传开,满殿里俱是那惨痛恸哭之声,自激烈胸臆奔射而出,撞在墙壁上如巨石猛擂,震得殿中诸人,人人眉目浮动,颜色苍白。
殿外风荷正举,弱立亭亭,似也为那哭声所惊,微偃身姿。
方孝孺边哭边骂,历数父亲所沐先太祖隆封恩遇,痛骂父亲怀诈欺主奸鄙小人,怒责父亲狼子野心窃据大位,叔夺侄位千载之下难逃骂名,措辞狠厉,句句如刀枪剑戟,直指要害,撼人心神的哀绝恸哭声和愤怒骂声里,父亲的最后一点耐性被泪水雨打风吹去,阴鸷冷酷的本性,久居上位一朝得势的风发傲气,使他在自以为牺牲的做了那许多忍耐和努力后,终于不可自已的爆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