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视着我,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缎小包,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得甚是严实,他小心翼翼的翻开,烟青锦缎上,躺着一枚白玉笄,乍看来不过寻常和田白玉,仔细看去,才发觉玉质奇绝,莹润白玉底上,有更为白亮的雪点如絮,雪点均匀,若冬日雪花飘舞,正是较羊脂玉更为稀缺珍贵的雪花玉,俗称“一捧雪”,可遇而不可求,纵使王公贵族,穷极人力,耗尽千金亦不能得。
笄头极其精细的微雕着一幅图,我凝足目力细看了,却是孤月,古树,树上一只长羽之鸟,张声作啼。
古鸟夜啼。
意境萧瑟而刻工精奇。
这才是配给娘使用的物事。
近邪注视着那笄,神情里微带怅然,道:“你娘及笄所佩,你十岁,她赠我。”
顿了顿,又道:“我不明白,很多年。”
我怔了怔,才想起,这是当年我第一次偷偷见到近邪,他给娘送药,隔窗晤谈,娘请托他照顾我,临别时,娘递了件物事给他,说“我想对你说的话,都在这里了。”
当时我为娘背影所遮掩,没看到是什么物事,只记得近邪彼时神情,激动至微微颤抖。
那时,娘已自知去日无多了。
我微湿了眼眶,抚摸那滑润玉笄,喃喃道:“人欲去,花无语,更迟留。记得玉人遗下玉搔头。”
(注:元好问《古鸟夜啼玉簪》)
近邪专注的看着我,目光急切,等着我的解释。
我想到他这多年对着娘留下的哑谜,无数次静夜抚摸,苦思不得解的郁郁,不由怅然,道:“其实她那时,已无意多言,逝去不可追,何必自苦,她只是告诉你,她将去了,此物留给你做此生念想。”
近邪震一震,我注目他银发如雪,喃喃道:“娘是了解你的,她知你此生必不能忘,劝你遗忘什么的只能是矫情残忍而已,索性留了这笄给你,告诉你,她永远记得及笄年华,此生情谊。”
还有句话,我留在了心里。
“她以此,作为她能给你的,此生仅余的温暖和怀念。”
近邪的手,微微抖了起来,僵立于地,久久不能动弹,我心中不忍,转过身去,良久,听得他低声道:“她还是眷顾我的”
言毕微咳一声。
我知他心神激荡,已至不能自控,这对武功高绝之人来说,极其危险,大惊之下急忙探看,他却推开我,将玉笄递了过来,道:“我终无憾,给你。”
我一惊,急忙道:“这怎么行!”
这是娘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娘对于他的意义,根本无法言喻,我怎么能要这个。
“我终于明白她的临别嘱咐,”近邪一字一句道:“我无憾,这个给你,你送出了钗,身边要留个你娘的东西。”
我心中一恸,明白他的意思,他知晓娘亲心意,自觉完满,又觉得我将蔷薇钗送出,身边不能没有我娘的遗物,所以执意要留给我。
正要再次推拒,他已道:“拿着,看见它,想起你娘最后对你说的话。”
这回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竟是怕我哀极自苦,戕害自身,要以娘亲遗物,时时提醒我,“勇敢的活。”
我木立在地,泪盈于睫,鼻腔酸痛,只觉下一刹眼泪便要夺眶而出。
他却已走了过来,将那笄插在我发上,道:“多照镜子。”
我呆一呆,忍俊不禁。
竟是微泪中的笑影——
临行前,我在聚宝门外徘徊良久,仔细端详脚下微红的泥土。
突想起那年京城郊外官道茶亭,与前来堵截我的允炆相遇,其间还上演了一出全武行,起因是京师一帮公子哥儿嘲谑娘亲和我。
为了在暴怒的近邪手下救他们一命,我喊破内廷侍卫身份,又踹飞了齐泰的儿子。
只是当时未曾想到,那些鲜亮的,意气飞扬,骄傲睥睨的年轻生命,终究注定了早早消逝。
他们的血,渗进聚宝门外黑色膏泥,殷赤之色,历千年不改。
而那昔日鲜衣怒马的少年行迹,却已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清酒一杯,相酹冤魂。
我不杀伯仁,伯仁之死,却难说无我之因。
酒尽,我掷杯于地,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