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弘历来承乾殿看望永璟。
永璟生得虎头虎脑,眉眼之间极像弘历,于襁褓中咿咿呀呀,朝弘历不停伸着小胖手。弘历十分爱他,亲自将他抱过来,手持一只拨浪鼓逗他开心,等永璟玩累了,开始打瞌睡,才小心翼翼将他放回到摇篮里。
永璟翻了个身,抱着一只做工精致的布老虎睡了。
“这只布老虎是令妃送给永璟的端午节礼。”继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人都送些金银锭子,手镯锁片,她倒是更妥贴些。”
弘历瞥她一眼,只当没听见。
继后也不甚在意,径自吩咐身旁的张院判:“张院判,待会你去一趟延禧宫,为令妃请平安脉,她一直在圆明园照顾太后,自己病了都不在意,既是夜不得寐,食少不香,少不得请太医好好调理。”
弘历仍视而不见。
张院判照着继后的吩咐,出承乾殿后,立刻去了延禧宫,替令妃诊断完,又留了份医嘱,刚出宫门没两步,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什么人?这么没规没矩!张院判正想呵斥对方一句,一转头,脸色一白:“皇,皇上?”
“令妃情形如何?”弘历冷着脸道。
张院判忙回道:“皇上,令妃娘娘除了夜不能寐,还有肝胃欠和之症。臣开了香苏和胃汤,替娘娘慢慢调理。”
弘历皱眉:“肝胃欠和?”
“娘娘饮食无常,才会胃脘作痛……”张院判欲言又止片刻,“还有,臣听闻令妃娘娘要以血来抄《华严经》,即便去了圆明园,也是一日不停,日积月累, 血气亏损,患了伤食之症,才会胃失所养……”
弘历脸色一变,转头就朝延禧宫走去。
门口太监本要通报,但被他抬手止了,一路行至寝殿内,然后屏息看着床上那人。
像是几年不见,又像是昨天才见。分别许久并没有增加两人之间的隔阂,相反,那些他刻意遗忘的过往,如同涨潮的海水,一下一下拍打在他的心头。
“明玉?”明明是大白天,魏璎珞看起来却十分疲惫,她闭着眼睛,歪在榻上,左手支着太阳穴,吩咐道,“把二十卷整理一下,派人送去圆明园。”
久久无人应答。
魏璎珞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瞧见弘历,惊而坐起:“皇上怎么来了!”
弘历的目光却凝在她的左腕上。
她用左腕支着脑袋,袖子自然滑落半截,手腕上缠绕一截白布,鲜血渗出,将白布染得半白半红。
弘历想要装作不在意,但终是忍耐不住,将她的手抓过去:“这是怎么回事?”
魏璎珞忙将手抽回来,放下袖子,若无其事道:“不碍事,只是放血的伤痕。”
弘历恼火:“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朕命令你,不准再写了!”
魏璎珞:“皇上,请恕臣妾不能遵命。”
弘历火起:“你——”
魏璎珞:“既然答应了太后要完成八十一卷,就不能半途而废,请皇上恕罪。”
弘历哑然,良久忍下,坐在一边:“朕本想任你自生自灭,看在你精心服侍太后的份上,才会提醒你,若你执意不听,朕也无可奈何,但所有的结果,都得你自己承担。若将来太后怪罪,与他人无碍。”
魏璎珞:“臣妾明白。”
弘历越看她越生气,站起来便往外走。
“皇上可还记得对臣妾的承诺?”魏璎珞忽然在他身后喊。
弘历脚步一顿。
“皇上说过,不会让臣妾受人欺凌。”魏璎珞叹了口气,“今夜皇上来延禧宫,后宫人人都看见了,若您拔腿就走,臣妾如何立足后宫?只怕这个紫禁城,臣妾一天都呆不下去。”
弘历:“今夜朕留宿延禧宫,当全了你的颜面,至于其他,你不要妄想!”
说完,他便吩咐李玉收拾偏殿,宁可独自睡在偏殿,也不愿意与魏璎珞同床。李玉办事利落,很快就将偏殿收拾干净,服侍弘历歇下后,独自守去门口。
夜里,弘历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是不习惯独寝,而是一闭上眼,就看见魏璎珞手腕上的伤口。
又翻了个身,他忽然睁开眼,屋子里没有点烛,伸手不见五指,更看不清眼前人的容颜,但他还是认出了她,认出她的呼吸,认出她肌肤的温度,认出她发上的香气。
弘历冷冷道:“出去。”
不知何时卧到他身旁的魏璎珞摇摇头,楚楚可怜道:“皇上,我的寝殿里有老鼠,我害怕。”
这真是个可笑的理由,弘历重复一句:“出去!”
“皇上,我过来的时候忘记穿鞋。”她又寻了另外一个借口,“地上好冷,我走不回去了。”
弘历仍不接受这个理由,厉喝一声:“出去!”
沉默半晌,魏璎珞忽然叹了口气,轻轻道:“皇上,我吃避子药,因为我害怕!”
出去两个字已经到了弘历嘴边,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你怕什么?”
“怕失去你。”魏璎珞苦笑道,“怀孕以后,我就会变成一个大胖子,越来越不好看,身上还会散发异味,你很快就会讨厌我,去别的女人身边。”
弘历认真听完:“……朕不是这样的人。”
“还有,我很怕死。”魏璎珞将额头贴在他的心口,有些心有余悸道,“皇后娘娘难产的时候,我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生孩子犹如过鬼门关,我没有她那样的勇气,对不起,对不起……”
听她一声一声说着对不起,弘历沉默良久,轻轻道:“别说了,朕不怪你。”
“真的?”魏璎珞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弘历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最终没有推开她,没有厉声对她喊出去。
他的默许,让魏璎珞得寸进尺,她小心翼翼将脸凑过去,试探性的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如同偷吃谷物的小鸟,一啄即退,等了片刻,见没人阻止她,便又啄了一下,又一下……
弘历的大手忽然按在她后脑勺上,加重了这个吻。
芙蓉帐暖度春宵,半透明的帐子内,两具身体纠缠在一起,直至魏璎珞累的昏过去,一双有力的胳膊从身后搂着她,她听见弘历在她耳边轻轻道:“你应该早跟朕说……只要你不愿,朕不会逼你。”
魏璎珞唇角刚要上扬,眼角却先流下泪来。
夜尽天明,人去枕空。
暖帐内,魏璎珞幽幽醒来,伸手一摸,身旁空荡荡的,被褥早已冰凉。
“娘娘,你醒了。”明玉端着水盆进来,准备为她擦洗身体。
“终究还是不一样了。”魏璎珞望着天花板,喃喃道,“从前他都会等我醒来,然后一块起床,一同吃饭……现在他同谁在一起吃饭?”
明玉拧毛巾的手一顿,许久才回:“皇上……去了宝月楼,同容嫔娘娘一块用早膳。”
“……是吗?”魏璎珞心中生出一股空落落的感觉,不再说话,只是呆呆看着天花板。
明玉见她这幅模样,心中一酸,险些开口劝她放弃,可转念一想,放弃之后,又该回哪呢?璎珞如今正是花开正艳的年纪,难不成让她跟太后一样,去圆明园养老?最后只能将劝慰的话又吞回肚里,上前为她擦拭身体,换上新衣。
衣服刚刚穿好,小全子就蹬蹬蹬跑进来:“娘娘,皇上让您去宝月楼侍膳。”
宝月楼临水而建,遥遥望去,如月中广寒,楼对面还建了回回营与清真寺,容嫔在楼上见了,就仿佛见到了家乡景色。
等进楼一看,才发现弘历对容嫔的荣宠不仅如此,楼中金碧辉煌,伺候的宫人也都作回人打扮,甚至连桌上布的菜也全是手抓饭,葱爆羊肉等回族菜,檀味极重,完全不符合弘历一贯的口味,他却吃得极开心。
……又或者说,只要容嫔开心,他就觉得开心。
魏璎珞在一旁站了许久,他才注意到她,笑道:“你来了?”
容嫔转头看向她,眼睛里充满好奇:“她就是令妃吗?”
“嗯。”弘历用手帕擦掉她脸上的油渍,宠溺道,“你不是说教规矩的嬷嬷很严厉,不喜欢吗?新人入宫,规矩大多都是从高位妃嫔那儿学的,比如令妃,她当年便是跟着先皇后学规矩,朕想把你送去延禧宫,跟着令妃学,你愿意吗?”
容嫔歪头打量魏璎珞,然后天真无邪地笑了:“好啊,我喜欢她。”
魏璎珞却无法喜欢上她。
弘历命她坐下,叫人给她上了一份菜,他明知道她的肠胃不好,只能吃清粥小菜,却还是将一锅子羊肉汤摆在她面前,羊肉汤很好,但她食不下咽。
热气在锅上升腾,她隔着一层雾气看着对面的两人,心里不明白,若说他不在乎她,昨晚的甜言蜜语尤在耳边,若说在乎她,又为何要这样折磨她,跟别的女人卿卿我我也就算了,还特地叫她在一旁看着。
“从前他的心里只有我,如今他的心已经分成了两半……我只占了小的那半。”魏璎珞心想,然后再也待不下去,用手帕擦了擦嘴道,“皇上,臣妾吃饱了,先行告退。”
弘历无所谓地摆摆手,似完全不在意她是走还是留。等她走到一半,听见沉璧在她身后说了句:“令妃娘娘真的不爱吃羊肉汤吗?其实吃一口就知道,很好吃的。”
弘历当即下令:“李玉,把这锅羊肉汤,给令妃送回去,盯着她喝完。”
魏璎珞心中更不是滋味,眼眶一阵阵发酸,怕自己在容嫔面前出丑,忙加快脚步出了宝月楼,回到延禧宫内,发现永琪竟在等她,抬头见她回来,匆匆跑过来:“令母妃,求你救救六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