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台

作者:蒋胜男

  两人并肩骑乘,燕燕悄悄地看着韩德让,想到昨日一起战斗,想起昨夜韩德让搭起小帐篷让她睡,自己却要睡在外面,是她耍赖装哭,才哄得他一起进来。这一夜,他规规矩矩丝毫不动,十分君子。今日一早,又多方照顾,想到这里,心里顿时甜甜的。

  韩德让虽然骑马疾驰,但还要分心照顾燕燕,自然不会察觉不到燕燕偷偷看来的眼光,看得多了,不由扭头问她:“怎么了,燕燕,是不是伤口还疼?”

  燕燕连忙摇头:“没有,伤口早不疼了。”见韩德让关心自己,心中暖暖的,低声叹息:“真希望这样的路,走不到头才好。”

  韩德让道:“别胡说,我们还急着去幽州报信呢。”

  燕燕低声问:“徳让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是我大姐那样的,还是我二姐那样的?”见韩德让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却没说话,她又自说自话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喜欢我大姐那样。大姐又聪明又能干,男人都喜欢。”

  韩德让摇头:“别胡说,我和你大姐没什么的。”

  燕燕眼睛眨了眨:“那你喜欢我二姐那样的?”

  韩德让头疼:“为什么我一定要喜欢你的姐姐?”

  燕燕听得心头一跳,假意嘻嘻笑了两声:“这么说,你不喜欢二姐那样的了?”韩德让摇摇头,没有说话。

  燕燕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这样的,你会喜欢吗?”韩德让看了燕燕一眼,微笑不说话了。

  燕燕却看懂了韩德让的意思,情绪顿时低落了下来:“我知道,你又觉得我是小孩子了。德让哥哥,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我知道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韩德让见她虽然是强笑着,眼神中却透着黯然,这孩子这几天也是吃够苦头了,看她这神情,心中忽然有些不忍了,他安慰道:“不是的。”

  燕燕忽然又欢喜了起来:“不是?不是什么?你也是喜欢我的吗?”

  韩德让一时语塞,这孩子真是给点阳光就能够灿烂,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燕燕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我知道,你现在的喜欢,并不是我想要的喜欢。我想要的喜欢是很多很多,可你现在的喜欢,只有一点点。不过没有关系,哪怕你只喜欢我一点点,但以后,我会让你每次都多喜欢我一点点,直到你喜欢我,和我喜欢你一样多。”

  韩德让笑了,『揉』了『揉』燕燕的头,没有说话。

  燕燕虽然脸上笑着,说得满怀信心,但眼神却有一丝黯淡。从韩德让『揉』她头的动作,她知道韩德让还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妹妹。她想,她现在有点明白二姐的心情了,原来喜欢一个男人,是这样的。

  韩德让见她不说话了,转头看去,却见这从来不发愁的小姑娘神情凄婉,心中一动,犹豫片刻,方道:“燕燕,你不懂的。”

  燕燕问他:“我不懂什么?”

  “我如今,并没有资格去和一个姑娘说喜欢或者不喜欢。”

  燕燕心中狂跳,一时转忧为喜,一时又患得患失,不禁问:“那,你什么时候可以说喜欢呢?”

  韩德让没有说话,只轻叹一声。

  燕燕咬了咬唇,鼓足勇气说道:“那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喜欢别人了,一定要先喜欢我,好不好?”

  韩德让失笑,看着燕燕的神情,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燕燕忽然低声道:“我这样跑出来,不知道大姐会多担心,也不知道……二姐怎么样了?”

  韩德让也无法回答,只能轻叹一声:“你放心,未得主上旨意,便是太平王也不会对你二姐怎么样的。”

  燕燕叹了一口气:“可我还是担心她……”

  此时,乌骨里已经在后悔了。

  乌骨里抱着腿缩作一团,轻轻地哭泣。她自幼身份显贵,从小娇生惯养,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此时已经是吓得六神无主。

  太平王府牢房里。一座石屋,几个木笼子将李胡及其长子喜隐、次子耶律宛分别隔开。喜隐在她相邻的牢房内,见她哭泣,心中亦痛,隔着木栅栏,轻轻地拥着乌骨里的肩膀:“乌骨里,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陪着你。”

  乌骨里握着喜隐的手,不住哆嗦:“喜隐,我害怕,我好害怕!”

  “乌骨里,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乌骨里将头靠在喜隐怀中:“不,不要说害。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喜隐感动地将乌骨里拥得更紧:“乌骨里,我若能活着离开这里,一定不辜负你这番情意。”

  李胡在对面的牢笼里,目光闪烁,看着相拥的两人,见两人互诉衷肠,良久,才沙哑地开口道:“乌骨里,好孩子,是我们连累了你。”

  乌骨里不语,只是哭泣。

  李胡又叹道:“你放心,一切罪名自由我来担当,你是个好姑娘,我死以后,喜隐就拜托给你了。”

  喜隐大急,叫道:“父王,不可。”

  乌骨里也抬起了头,惊诧地看着李胡,哽咽道:“皇太叔……”她对李胡并不熟悉,虽与喜隐有情,但与李胡也不过远远见过几面,她的父亲和姐姐对李胡的评价并不高,可是没有想到见着这个老人的舐犊之情,不由感动。

  李胡叹道:“喜隐,你的眼光很好。乌骨里是个好女人。”

  就在此时,便听得罨撒葛的声音冷笑道:“可惜,你们偏偏让这么个好女人为你们的野心身陷牢笼。”

  李胡猛地转头,亲兵掀开帘子,罨撒葛走了进来。

  乌骨里惊恐地退后,她这辈子没真正怕过谁,此刻对这个人的恐惧却刻入了骨髓中,不由得颤抖着问他:“你、你想干什么?”

  喜隐也紧张地看着罨撒葛,罨撒葛却不理会他们,只点了点头,便低头问李胡:“李胡叔叔,你我为同太祖子孙,如今到了这时候,你还顽抗到何时?你看,你如今就这么两个儿子了,难道真的不为他们着想?”

  李胡阴鸷地看着罨撒葛,他一生经历无数政治风波,岂会被罨撒葛几句话吓住:“罨撒葛,你还想要什么?你不是要我招供吗?我都已经招给你了,萧思温、韩匡嗣、虎古、屋质都是我这一党的。你以为大辽上下,哪个不盼着你们兄弟倒台?”

  罨撒葛冷笑一声:“皇太叔这样攀咬有意思吗?难道你就不能给我点真话?你真以为……”他指了指耶律喜隐和耶律宛,“他们还能够给你翻天不成?”

  李胡冷笑道:“我耶律一族,都是至亲,从来谋反只及身,不及子孙。你若要动喜隐和宛,绝我之嗣,你这是要惹翻迭剌部所有的皇族宗亲,与你们为死敌吗?”

  罨撒葛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忽然侍从高六送了封信进来,罨撒葛拆信一看,忽然眉开眼笑,站了起来,指着乌骨里道:“把她带走。”

  喜隐大惊,看着侍卫将乌骨里带了出去,耳边听着乌骨里大叫着他的名字,恨得用力捶着木栅栏大叫:“罨撒葛,你想怎样!放了乌骨里!你这个畜生,放开她!”但罨撒葛可没有理他,只管自己走了出去。

  乌骨里只觉得心胆俱裂,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噩运降临,然而却发现自己被带到一处女子房间,去了手铐,有侍女为她更衣梳妆,送上点心。她将心一横,想着若是对方有什么花样,无非一死而已,于是安心大吃起来。及至黄昏时分,门开了,却见一人走进来,竟是胡辇。

  乌骨里大惊:“大姐,你怎么来了?”

  胡辇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乌骨里,看了又看,将妹妹一把抱在怀中,眼泪滚滚流下。自从出事以来,胡辇没有一夜能够安眠。她饮食无味,闭上眼睛,不是看到乌骨里在牢中哭叫着姐姐救命,就是看到燕燕去伏击阻截信使,中了埋伏中箭落马;甚至还梦到穆宗收了奏报,忽然拔刀杀了萧思温的情景。每一夜,她都是从噩梦中醒来,惊出一头冷汗来,然后就只能拥被呆坐到天亮。

  她用尽了所有办法,却打听不到任何太平王府的消息。越是这样,她越是惊恐不安,越是焦急惶『惑』。这一夜,她又从梦中醒来,满头大汗。她拥被而坐,一动不动,眼神空洞。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但见天『色』由黑暗转为光明,远处一声鸡叫。

  天亮了。

  胡辇下定了决心,脸上显出坚毅决绝的表情:“来人,给我梳妆!”

  衣箱被一个个打开,侍女拿着一件件华美的衣裳给胡辇披上。终于,她挑了一件最华丽的。然后坐到梳妆镜前,施了一个艳丽的妆容。

  首饰盒中,一套套最华贵的首饰,一件件比对着。终于,镜子前呈现出一个盛装打扮的胡辇。她站起来,下令:“送口信给太平王,说我要来拜访。”

  当胡辇的马车到达太平王府的时候,罨撒葛已经迎出门外。他负着双手,微笑地看着胡辇的马车停下。一个奴隶伏在地上,帘子掀开,华服盛妆美艳惊人的胡辇扶着侍女,踏着奴隶的背部走下马车。

  罨撒葛微笑的神情顿了一顿。眼前的女子,耀眼得让他心跳都为之加快了。盛妆的胡辇仪态万方地一步步拾级而来,盈盈欲拜。

  罨撒葛连忙抢先一步,扶住了她的手,这手柔软而娇嫩,他竟一时舍不得放开,低低地说:“胡辇,我等了你很久,你终于肯上我的门了。”

  胡辇抬头看着他,笑容灿烂而凄婉:“我记得春捺钵的时候,太平王曾经说过,太平王府的门,永远会为我胡辇而打开。”

  罨撒葛专注地看着胡辇,说:“是的,永远。”

  此时,他仍拉着胡辇的手,不舍得放开。胡辇用力抽回手去,罨撒葛回过神来,在前带路,走进了毡殿。在一处铺满着南朝丝绸和波斯地毡的小室内,罨撒葛停了下来。

  两人相对而坐。侍女送上『奶』茶,又退了下去。罨撒葛看着胡辇,笑『吟』『吟』地说:“胡辇,你看这里布置得如何?”

  胡辇笑了笑:“很是华丽。”

  “你喜欢吗?”

  胡辇敏感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宜再继续了,强笑道:“太平王喜欢就行,何须问我?”

  罨撒葛没有继续说下去,只看着她赞叹:“胡辇,你今日真美。”

  胡辇忽然觉得这里太闷太热,自己今天来得极为不对,心中升起一种不安的感觉:“太平王是在取笑我呢!”

  罨撒葛以手抚心,肃然道:“我对你犹如女神般仰望,焉敢取笑!”

  胡辇紧紧掐着掌心:“太平王才是如同神祗一样,上京城里每一个人,都倚赖您的守护!”

  罨撒葛哈哈一笑:“胡辇真是会说话啊!我想你两个妹妹,一定不像你这么聪明伶俐。”

  胡辇脸『色』变了变,又恢复微笑:“胡辇哪里算得聪明,只因我愚笨而疏于管教,所以两个妹妹年幼无知,鲁莽冲动,经常闯祸。我时常内疚,不曾管教好她们,也不晓得她们下次还会闯什么祸。不过太平王是我们的长辈,一定会怜惜这两个无知的孩子,纵然她们当真做错了什么,也一定会看在我母亲的份上,宽容她们的。”

  罨撒葛忽然大笑,笑得胡辇心头惶『惑』。他笑到停下,双目炯炯看着胡辇:“原来现在的小孩子就懂得谋逆杀人了吗?这样看来,像我们这样的人,就应该算是老朽落伍,早就不配站在这里了!”

  胡辇脸『色』惨白地站起:“太平王,我不是这个意思!”

  罨撒葛却站起来,上前一步走到胡辇面前,执起她的手。

  他的脸离胡辇很近,那灼热的眼神,那自负的笑容,甚至那过于贴近的身躯,都让她惊慌失措:“胡辇,我曾经答应过你,不管你提出任何要求,我都会尽力满足你。你今天来,是记起了我这一句许诺吗?”

  胡辇被他说破心事,转头不想看他,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抽不动,此情此景,让她难堪不已:“够了,太平王!”

  罨撒葛低沉的声音,连着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间耳边:“如果没有乌骨里出事,只怕你根本不屑记起我这一句许诺吧!”

  胡辇没有说话,这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选择来找罨撒葛,是一种错误的决定。胡辇虽然偏着头,却已经感觉到罨撒葛在挨近,甚至脸上的肌肤都能够感觉到他虬髯的挨近。她想要退后,却发现身后已经靠着板壁。

  罨撒葛不紧不慢地说:“胡辇啊,我是答应过你,如果是我能够做到的事情,我将尽力满足于你,可是不包括谋逆之事。不错,我的确是主上的亲弟弟,也是他信任的人,唯其如此,这种信任容不得半点玷污,否则,这种背叛对他的伤害则是加倍的,招致他的愤怒和报复也是加倍的。我若是沾上谋逆的嫌疑,我所受到的惩罚,将比别人更加严重。”

  胡辇听到这里,心中一急,转头努力劝说:“可乌骨里是冤枉的。她是我妹妹,我最知道她,她只是年幼无知,绝不会做出谋逆之事的!”

  罨撒葛嘴角带着残忍的微笑:“是吗?那你怎么解释,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妹妹,跑到李胡的府中,参与他的谋逆大计?”

  “李胡的儿子喜隐恶意勾引了无知的乌骨里,我可怜的妹妹。那只是一次情人之间的神秘约会而已。”

  “胡辇啊胡辇,你真是太天真了,你到底对你妹妹有多少了解?你知不知道,她在狱中发誓要与喜隐同生共死。李胡、喜隐一家天生反骨,不知餍足。她说了这样的话,就算此时我饶恕了她,迟早她也会为了喜隐,成为我们真正的敌人。”

  他说到这里,忽然间放开了胡辇,退后。

  胡辇不由得抓住了他欲放下去的手,没有察觉到罨撒葛嘴边一丝得意的微笑:“这不可能!乌骨里只是个不懂事的女孩子。”

  罨撒葛目光炯炯地看着胡辇:“胡辇,你现在为她求情,为她担保,如果她将来罪证确凿被再度抓获,你恐怕就要为今日的话付出代价了。现在,告诉我,你还会为她求情吗?”

  胡辇眼泪夺眶而出,不住点头。她再胆大再成熟,也只是在妹妹们的面前,此刻在这个狡猾而残忍的男人面前,她终于发现,自己竟是没有招架之力的。她来之前,自信地以为可以用美『色』去征服这个男人,可是此刻才她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这个男人,又岂是她能够征服的。

  她哽咽道:“是的,是的!我会的,我无论如何,也要救她,因为她是我妹妹啊!”她没有看到,在她流下眼泪的那一刻,罨撒葛的表情已经变了,他的神情从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得意,变得有点惊愕,有点局促,甚至有些无措。

  她哭了,在她的泪眼中,这个可恶的男人的面容也变得朦胧不清,只听得他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似的:“你打算怎么救她呢?”

  胡辇咬了咬牙,大声地道:“只要太平王放过我妹妹,所有的罪名都由我胡辇来承担吧!”

  罨撒葛的声音似清晰又似遥远:“谋逆可是死罪!你的意思是否说,愿意用你的『性』命,交换你妹妹的『性』命!”

  胡辇咬牙:“是!”

  罨撒葛似乎有些震惊:“为什么?”

  “因为我是她姐姐,她是我最亲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为了你的亲人,可以牺牲自己?”

  胡辇崩溃地大声尖叫:“是的,是的,是的!”这时候,她感觉到他伸出手来,拿着手帕,温柔地拭去她的眼泪。胡辇拍开他的手,她已经够狼狈了,这个男人『逼』出了她这一生最无助最崩溃的时候,现在来装什么好心。她想叫他滚,叫他永远永远消失在她的面前。

  可惜,此时此刻,她没有办法做到,只能在懊恼和愤怒中掩面而哭。她素日再冷静再自持,再得父亲的倚重,可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她从来没有真正遇到过困境和绝望,也从来不曾真正被人『逼』到这个份上。想到家族的灾祸,想到父亲的危境,想到妹妹在生死关头,她没办法再冷静自持,没办法再高傲无礼。数日来她所面临的压力和绝望早已经将她压得透不过气。罨撒葛方才的言行,更是击垮了她最后一层心理屏障。

  她终于,也哭得像她这年纪的女孩子一样了。

  罨撒葛见她哭了,反而愣住了。忽然间,他那冷酷如冰的心肠也软了,甚至有点羞愧于自己原来设计好的算计。他愣了好一会儿,手足无措地蹲下来柔声劝她:“胡辇,哦,对不住,你不要哭,都是我的不是,我不应该惹哭你……”

  胡辇羞愤无比,她推开他,站起来掩面欲向外走去,却被罨撒葛拉住,她想要甩开他的手,今天她已经太失态了,她应该离开了。

  罨撒葛急了,拉住她的手,说:“别走,胡辇,再留一会儿。”

  胡辇掩面哽咽:“你让我走,我今天已经够狼狈的了!”

  罨撒葛却不肯放手,只道:“胡辇,我一直在听你说你的事、你的亲人、你的妹妹!那么你能不能也听一下我的事呢?”

  胡辇站住脚,坐下。好吧,既然他不肯放她走,她就留下。最狼狈的时候已经被他看到了,她还怕什么:“你说吧,我听着。”

  罨撒葛从胡辇的手里拿过手帕,替她擦去眼泪,抬起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胡辇,你看着我。”

  胡辇拭了泪,抬头,睁着红肿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罨撒葛专注地凝视着胡辇:“胡辇,我是太平王耶律罨撒葛,我今年三十四岁,我的原配王妃已经在五年前去世了。”

  胡辇浑身一震,她隐约有些猜到罨撒葛的意思,但这种猜测令她害怕,她本能地不想听,想逃。可罨撒葛的手牢牢地抓着她的下颌,不许她的视线移开。他看着胡辇,目光幽深:“我知道对你来说,我的年纪大了一些。可是,我会真心待你,会疼你,会保护你的。”

  胡辇只觉得一股寒意升上来,她不由得颤了一下,话到嘴边,竟是要用极大的努力,才能够说出口来:“太平王,你在大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后族各房有多少贵人愿意把女儿嫁给您,上京城有许多妙龄少女仰慕您,您何必对我说这样的话?”

  罨撒葛忽然笑了,笑得十分自嘲:“是啊,是啊……我的确是权倾天下,上京城中的确有许多妙龄少女想嫁给我,我罨撒葛要续娶正妃,甚至可以请主上下旨,让整个大辽的女子凭我挑选。可是她们要嫁的是太平王、皇上亲弟弟这个身份,不是我罨撒葛这个人。”

  胡辇深吸一口气,咬牙说:“请恕胡辇冲撞,可是在胡辇的眼中,您也只是太平王,我看到的,也只是您的身份。”

  罨撒葛看着胡辇,忽然笑了,笑得是这么的无奈:“胡辇,你不必怕我。”他停了停,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最终还是开口了:“其实,午夜梦里,我常常一个人从噩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我父皇太宗皇帝去世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来,我与主上兄弟相依为命。我在宫中看惯了朝起暮灭,今天我是权倾天下的太平王,可是明天、后天,我是不是会沦为阶下囚或者身首异处,我不知道——”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沉默着。

  胡辇也沉默着。

  罨撒葛轻轻地说:“你是个聪明的女人,胡辇。在草原上见了一面,你就知道,你对我有影响力,所以你利用了这点,来要求我为你效劳。”

  胡辇的手握紧,掌心一片冰冷,心沉了下去,如果一个人的意图,在她到来之前,就已经为对方所明白。那么,之后她的所言所行,在他眼里,会有多可笑?

  罨撒葛却说道:“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吸引我?因为你有许多的爱,你慷慨地对你所爱的人,付出许多的爱。我是多么羡慕能够得到你付出爱的那些人啊……胡辇,我希望我能够是其中的一个人。”

  胡辇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罨撒葛:“太平王?”

  罨撒葛自嘲地笑笑:“有时候我觉得我走在一个无尽黑暗的甬道中,永远走不到头,只有我一个人,很害怕,很孤独,却找不到一处可以让我停下来,让我感觉到安全和温暖的地方靠一靠、歇一歇。我渴望这个世界上,能够有一个温暖的怀抱,让我觉得是可靠的,可信任的,哪怕是一会儿也好。胡辇,你能懂吗?”

  胡辇双手微微颤抖,闭上眼睛本能地拒绝:“不,我不懂。”

  罨撒葛轻叹:“不,你懂的。胡辇,你应该明白,后族加北府宰相的权势对我来说并没有多么的诱人。可是我希望哪一天,在我落难的时候,能够有这样一个亲人,原为我冒险,肯为我付出,能对我怜惜,会对我忠贞。胡辇,我希望能够得到你分出对你妹妹的那一半心给我,哪怕是一半的一半,我也愿意为你甘冒万死。”

  他说出这段话的时候,自己也愣了一下,可是,忽然间心中就坦然了。如今他身为离皇位最近,最得皇帝倚重的人,若是还有求不得的,也不过是眼前这个少女吧。初见她时,也不过是平平,可不知为何,一次次,她就这么进了他的心底。那么,既然已经确定了与她执手相守一生,既然已经确定了不会放过她,如果能够更快地得到她,那么在她面前,坦白一点,甚至弱势一点,又怕什么呢?

  胡辇睁开眼,抬头震惊地看着罨撒葛:“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罨撒葛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恳求地看着胡辇:“胡辇,你能把我当成你的亲人,在你的心里留一点点位置给我吗?”

  胡辇看着罨撒葛,有些不知所措。来此之前,她觉得她能够掌控这个男人,见了他以后她才明白这个男人有多可怕,她只想逃离。可是此刻,他却拉住她,把掌控自己的权力,交给了她。她觉得害怕,但又无法抵御这种引诱,她颤声问:“你会救我妹妹吗?”

  罨撒葛凝视着胡辇,缓缓地道:“我保证,只要我活着一天,没有人可以伤害太平王妃的妹妹、父亲,以及她想守护着的任何人。”

  胡辇双唇颤抖,喃喃地说:“不,别『逼』我,我不知道,我不敢……”

  罨撒葛适时放开了胡辇,温柔地对她说:“走吧,我带你去见你妹妹。我知道你今日见不到她,肯定睡不安稳。”

  胡辇被牵着手,想挣脱又不敢,只得跟着罨撒葛向外走。

  一直走到毡殿面,迎着阳光,罨撒葛抬起头,在胡辇看不到的角度,嘴角有一丝笑容。胡辇却是顾不得了,如今,她只想先见到乌骨里,这个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妹妹,遇上这样的事,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罨撒葛将胡辇带到房间前面,便不再跟进,让胡辇一人进去了。

  胡辇进了房间,见乌骨里脸『色』还好,衣着整洁,冲上前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以后才松了口气,问:“你、你没事吧?他们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乌骨里直到胡辇捉住她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才缓过神来,忽然间被捕以来所有的惊惶、委屈、无助、伤心一起涌了上来,扑到胡辇的怀中痛哭起来:“大姐,大姐,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胡辇也不禁抱住她痛哭:“乌骨里,我看你还敢淘气不,你可知道你要害了全家啊?”

  两人哭了一场,乌骨里惊喜地道:“大姐,你是来带我回家的吗?我们快走吧,我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胡辇却是顿了一顿,乌骨里害怕地看着胡辇,她的手在颤抖,颤抖得让胡辇都不忍开口。忽然乌骨里紧紧抱住了胡辇,哭道:“大姐,救我出去,快救我出去,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别把我留下,别把我留下!我害怕,我害怕!”

  这个向来骄傲任『性』的妹妹,哭成这样,怕成这样,胡辇心都要碎了,只不住保证:“乌骨里,你放心,大姐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乌骨里从胡辇怀中抬起头来:“真的?”

  胡辇点头:“我保证,一定会救你出来的。我们家的女儿,怎么可以死在牢狱之中?”

  乌骨里脸上还挂着泪珠,听到胡辇的话,顿时灿烂地笑了:“我就知道,大姐你一定会帮我的,一定会救我的。”

  胡辇正欲再说什么,却见那女兵掀帘进来,恭敬地微笑着站在门边,胡辇知道,此时应该要出去了。她缓缓地松开乌骨里的手,乌骨里受惊地紧紧拉住胡辇,不敢松手。胡辇只得轻抚着她的手臂安慰她:“乌骨里,你放心,大姐一定救你出去。”

  乌骨里看着胡辇,牵挂和依恋的神情直教人落泪,她哽咽道:“大姐,你要早点带我出去啊。”

  胡辇点头:“放心,大姐一定救你出去。”

  乌骨里见胡辇已经走到门边,正欲出去,忽然想起一事,叫了起来:“大姐,还有喜隐,你一定也要救救喜隐啊!”

  胡辇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扭头怒斥:“你……你以为这是什么案子,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私盗令符给喜隐,已经连累到爹爹要被太平王当成与李胡的同谋了。因为你的胡作非为要害死全家了,你知不知道?喜隐、喜隐,我恨不得他去死,你还想救他!你不如跟他一起去死?”她说到这里,愤然一掀帘子,冲了出去,耳边犹听到乌骨里嘶声尖叫:“大姐,不要不管我,救我,救我……”

  胡辇泪流满面,咬了咬牙,踉跄着走了几步,却撞上一人,差点摔倒,幸得那人及时扶住他。胡辇抬头一看,正是罨撒葛。

  胡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罨撒葛却掩住了她的口,温柔地道:“胡辇,这时候什么都不要说。我不想你在这种心情下做你将来要后悔的决定。我送你先回去。”

  胡辇闭上嘴,一言不发地由罨撒葛陪着走出太平王府,坐上马车。

  罨撒葛上马,在她马车边相陪,一路也不说什么话,只默默地陪她回到宰相府,掀起帘子,亲手扶着她下了马车,一直将她送到府门口,这才站住,道:“胡辇,我就送到这里,你好好休息。”说完,扭头就走。

  “太平王——”胡辇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罨撒葛停步,扭头,看着胡辇。胡辇犹豫片刻,右手按在左手,犹豫片刻,毅然将左手的镶七宝累丝金镯摘了下来,放到罨撒葛手心,神情复杂地说:“这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罨撒葛紧握镯子,欣然一笑:“胡辇,我会好好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