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猫传

作者:梦枕貘



    “啊!”发出叫声的是孙岳梁。

    槐树根部——枯草之间,有一支破旧的勺子。

    仔细一看,勺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这是——”“栗子。”逸势和葛野麻吕同时叫道。

    勺子里确实有五颗栗子。

    “刚好是这五天的栗子。”空海道。

    又看着厨子。

    “有关此事,可否请您说明?或必须由其他人来说明呢?”空海话一说完,厨子边注视着结霜的勺子和栗子,边说道:“不。此事还是由我来说明吧!这勺子,是我在五天前的白昼丢弃的。”“如此说,正是那只手第一次出现的那一天。”“正是。”说完,厨子望着大家。

    “厨房以前就放了一个水缸,这勺子是用来舀水用的。已经用了大约二十二、三年了吧!勺子底部也出现裂痕,舀水时往往会漏掉。

    因此,换了个新勺子时,我随手就把旧勺子往窗外丢了。”厨子如此说。

    空海弯身捡起勺子。

    “事情就是如此。”空海说道。

    “所谓器物,只要经人使用二十年以上,自然已有魂魄附身。魂魄成精,每晚会出现。”空海微笑道。

    “每晚吃完栗子,用那勺子舀水喝完才就寝,是我的乐趣。”“由于太怀念往昔时光,已成精的勺子才会化为人手出现。”“那,要如何处置这勺子才好呢?”厨子问。

    “魂魄附身的成精之物,应该和人同等看待。”“您的意思——”“和人一样,或烧掉、或埋在土里,再诵上一段经即可。”简单扼要说明后,空海又露出微笑。

    “你啊——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在马车里,橘逸势边仔细端详空海边说道。

    此时,马车已经离开洛阳,踏上赴长安之路。

    地面上的凹凸不平,就这样直接打在屁股上。

    “说我吗?”空海问。

    “正是说你。”“你常常如此说——”“因为不可思议,才说不可思议啊!昨日方士的事、还有今早的事,不都是如此吗?”“是吗?”“空海啊!每个和尚都像你这般吗?”“什么这般啊?”“别回答得这么冷淡。”“嗯……,都一样吧!”“一样?”“和儒生一样。”“听不懂。佛教徒和儒生,如何会一样呢?”“儒生也是形形色色啊!譬如:孔子是儒生,我叔叔阿刀大足也是儒生,在这里的逸势也是一位儒生……”“嗯。”“同样是儒生,孔子、阿刀大足、逸势,不都是各自不同的人吗?和尚也是如此。”“空海啊!我明白你的话。明白,其实又不真明白。”“为何呢?”“我觉得你好像总是强迫自己不要说出事实的真相……”“是吗?”“人各不同,理所当然。而你说这理所当然之事,其实是打算欺瞒我。”“绝对无意欺瞒。”“算了。空海!至今我已见过好几位和尚。都是各自不同,你是当中最特别的一位。”“是吗?”“说实话吧!空海。说实话,好让我安心吧!”“说什么实话呢?”“说你觉得自己特别的事情。你应该会觉得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才对。”“哈哈哈。”“好啦。连逸势我都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像你这般,不可能不这样想,不是吗?因为我都觉得自己很特别,像你这般的人却不觉得自己特别,我就会很困扰——”逸势坦率得令人怜爱。

    “逸势很困扰吗?”空海笑道。

    “困扰。”“真是对不住啊!”“若是如此,请直接说。但是,不要撒谎。”“绝不撒谎。”“你会觉得自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人吗?”逸势问。

    “嗯。”空海回答得很干脆。

    如此干脆的响应,令逸势神情显得很泄气。

    “只是如此?”“只是如此。”空海答道。

    沉默一会儿,逸势不以为然地盯着空海看。

    “你骗人的技巧很高明。”“我谁也没骗!”“虽说没骗,我却觉得被骗得团团转。”逸势说。

    说完后,又仔细端详空海。

    果然是个奇妙的人。只能说是不可思议。

    对于逸势的注视,空海只是静静地微笑着。

    在空海的内心里,各式各样的事物,不时相互矛盾,而这些矛盾却同时栖息在这男人的内心里面。

    理智和野性。

    高贵和下流。

    圣和俗。

    所有这一切生命的结晶体,都闪耀在这个男人的肉体之中。

    这一切,时而相和、时而矛盾,甚至边发出倾轧、不协调的声音,在空海这人的肉体中,混沌地翻滚着。

    “那就是函谷关!”此时,前方握着马绳的男人叫着。

    “哇!”马车上的人,也叫出声来。

    逸势、空海都把身子探出马车外,望向前方。

    前方地平线上,可见函谷关耸立在青郁而险峻的山岳之间。

    近山顶处,覆盖着皑皑白雪。

    “翻过山岭就是长安哕!”逸势掩不住兴奋地说。

    离开日本已经五个多月,一行人终于来到用不着九天行程就可以抵达长安的地方。

    当时,连空海在内,想必每个人的视线都忍不住朝耸立在地平线上的山岳的另一边直直看去。

    覆盖着白雪的山岳的另一边,正是处于烂熟时期的长安。

    此时的长安,有如一触即会掉落的成熟果实。

    长安城在此,有如在等待这果实的绚烂、混沌,完全贪婪地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