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猫传

作者:梦枕貘



    若是公然打破此戒律,会被“破门”,二度再犯,就不准踏入宗派寺门。

    至少,表面上也得遵守。

    食欲。

    性欲。

    睡欲。

    在人的所有欲望之中,性欲是此三大欲望之一。完全断绝对女人肉体之欲望,是当时佛教成立之戒律。(译注:现在有些宗派的日本和尚已无此戒律,可以娶妻生子。)尽管如此,空海却轻松地对邀约他一起去嫖妓的逸势说“那也好”。

    无怪乎,逸势会认为空海是否已瞒着自己偷偷跑去嫖妓了。

    “你说呢?”空海开心地看着逸势。

    “为何突然想去呢?”逸势问道。

    “因为逸势邀请我啊!”“为何至今都不去呢?”“因为你未曾邀请啊!”空海的答案简单明了。

    “我知道了。”逸势答道。“在西明寺安顿后,立刻就去吧!”“嗯。”“到时,可别说只是戏言而已。不许逃哟!”“绝对不逃。”“很好。”逸势话刚说完,点点头又再加上一次:“很好。”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突然,又换成严肃的神情。

    “有一件事,能不能告诉我?空海——”“伺事?”“我很在意一件事,却至今故意不问你。”“何事?”“空海,你懂得女人的滋味吗?”逸势一说完,空海很开心地发出“咕咕”笑声。

    “好好地回答!”“我认为那是好滋味。”“好滋味?”“嗯。好滋味。女人啊……”空海答道。

    高高的天空,和杂沓的街道——空海昂起头来,两者都不看,茫茫的视线落在另外一方。

    空海感觉到异国的喧嚣、吵杂,有如宇宙的音乐般,把自己的肉体整个包裹了起来。

    那音乐,让空海完全地沉醉了。

    【二】

    马上送别。

    空海和橘逸势,依照大唐习俗,折下杨柳枝卷起来,赠别远行者。

    长安之东,灞桥边,是送别者和远行者互道珍重之处。

    出长安后,送别者和远行者,各自骑马来到此处。

    此时,大家已知道最澄等所搭乘的第二遣唐船,平安抵达大唐了。

    众人在春野上、春风中骑马来到此地,皆默默不语。

    至今只见一片黄土的野外,已经开始萌发出绿色嫩芽。

    甘草和蘩蒌之类,在这遥远的异国之野,似乎也是最早萌生绿芽的。

    早春的气息充满道路。

    空海不时策马靠近永忠所乘的马车旁,短暂交谈。

    “已是春天了。”空海骑着马和沉默不语的逸势并行,如此嘟囔一句。

    行至浐水,渡过浐桥,终于来到灞桥。

    众人都是同甘共苦的旅伴。出发前无不抱着“可能会死在海上”的觉悟,才向异国出发。

    四船出发,二船沉没于海。

    大家饱尝艰辛,方得生来目的地的异国,今日却要离别了。

    昨夜,虽然道尽千言万语,每个人的心中却似乎还有话尚未说完。

    然而,却也不知还要诉说些什么。说得出来的,尽是些不断重复的短句。

    “一路顺风!”“平安无事!”如此的短句当中,真是百感交集。对归去者而言,赌命的船旅正等在前方。那可不是保证一定平安返抵日本的归程。

    临别依依,藤原葛野麻吕靠近空海的马匹,低声说道:“空海!此次多亏你的才能,帮了不少忙。”又加一句:“千万活着归来啊!”不待空海回答,葛野麻吕已经转过身子。

    临别之际,所有人几乎都是泪流满面。

    葛野麻吕背对着空海,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落泪。

    只有逸势和空海,并未落泪。爱说话的逸势,今日也是静默无语。

    一行人就此出发。

    走过灞桥上的马蹄声、车声渐渐远去。走过灞桥,往东前去,道途连绵不断。

    那道路到底有多远呢?送别者的空海和逸势了然于心。因为他们也是经由那道路而来的。

    路途虽远,路的尽头又是什么呢?两人也知道。

    比起长安的华丽,此地像是穷乡僻壤,但尽头彼方正是日本的京城。

    那是故乡。

    一行人渐行渐远,最后连声音也听不到了。

    空海和逸势的前方,绿色的灞水悠悠地流着。

    对岸的杨柳树,刚冒出的新芽,笼罩在朦胧的绿意中。

    此时,更让人感觉春天已经来了。

    一行人的踪影,终于消失在原野那一方时,直盯着那儿看的逸势喃喃自语:“那庸官,终于走了吗……”话到一半,逸势的肩膀开始抽动,眼睛流出泪水,哽咽的喉咙啜泣了起来。

    只有空海未曾流下眼泪。

    空海把马停在逸势后方,默默望着天边,等他哭个够。

    ——到处,皆是曼陀罗啊!空海的眼神,好似如此诉说着。

    【三】碰到那汉子,是在归途。

    空海和逸势,慢条斯理地策马缓行。

    “空海!”骑在马上的逸势,叫了一声。

    “何事?”空海直视着前方答道。

    “我啊,舒畅多了!”逸势的神情,就如他自己所言,一派轻松舒畅,完全看不出方才呜咽的模样。

    好似甩掉什么包袱一般。

    “不过,空海!你这人啊,实在太奇妙了。”逸势的口吻,好似有何不满般。

    “什么地方奇妙?”空海依旧注视着前方答道。

    走过浐水,已经可以看到对面的长乐坡。

    坡道左右,并列着好几家可以拂去旅人风尘的茶亭。

    “你为何不哭呢?”逸势问。

    “为何呢?”空海事不关己地回答。

    “是你的事。不要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说的也是。”“正是这说法!这说法,就像是别人的事一般。”“真是伤脑筋。”“呆子!伤脑筋的人是我才对。”“逸势干嘛伤脑筋?”“因为被你看到了。”“看到什么?”“不要问,空海。我很懊恼啊!”“因为被看到流泪而懊恼吗?”“这件事,不要再说了。”“先说出来的,不是逸势吗?”被空海如此一说,逸势为之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