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猫传

作者:梦枕貘

    【一】橘逸势从方才起就无精打采地喝着葡萄酒。

    酒杯是琉璃杯。

    他不时盯着杯内满盛的红色液体,送到唇边,喝下一口后,又望向坐在垆对面的空海。

    空海不知是否理解逸势想和他谈话的神情,径自专心沉溺在自己的思考之中。

    他几乎未曾碰触到琉璃杯。

    此处是胡玉楼——以胡姬招揽客人的妓院。

    地上铺着波斯地毯。

    壁上挂的画、房内摆的壶,也都来自西域。

    琉璃杯——就是从西域运到长安的玻璃杯。

    他们和刘云樵会面后,归途上,逸势提议到胡玉楼,空海和逸势现在才会成为座上宾。

    大猴在途中和空海、逸势分手,打算去探看丽香暂居的道士家动静。

    “云想衣裳花想容……”空海低声喃喃自语。

    这是那目从刘云樵口中听来的诗句。

    也就是刘云樵的妻子春琴化为老太婆后,边唱边舞时的诗句之一。

    空海将纸搁在垆上,盯着纸看,口中喃喃念着这诗句。

    纸张上所写的正是老太婆唱出来的诗句。

    空海一旁的玉莲,柔顺地坐着,面带微笑,随声附和空海偶尔回过神来时所说的话语。

    方才坐在逸势一旁的牡丹,突然不知想到什么,一转眼就不见人影。她离座已有一段时间。

    逸势那无精打采的模样,大概和这有关。

    “逸势啊,这真是好诗……”空海陶醉般望着纸片。

    这句话,空海已说过三次了。

    “我当然知道。”逸势的回答和前两次一样。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空海方才一直念的诗,是一首歌咏女性容貌的诗句。

    看到云想到你天衣飘逸,看到花想到你的容貌,春风吹拂栏杆,降于花上的露珠,又是多么娇艳呀。

    这般美丽的人,若不是在群玉山头邂逅,就一定在瑶台月下相逢。

    诗句的涵义,大致如此。

    所谓“群玉山”,是传说住着美丽仙女的山。“瑶台”也是传说中的宫殿,由五色玉建筑而成,也住着美丽仙女。

    总之,这首诗所歌咏的女性,容貌有如仙女般美丽。

    “真是绝妙好辞……”空海赞叹。

    “什么?”逸势问。

    “就是这首诗。”“怎么个绝妙好辞?”“我说的不是巧妙或写得很好的问题。这诗不是以诗理写出,而是以诗才写出的。”“诗才?”“才华洋溢。是汪洋恣肆的才华。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才华。

    这般的才华,怕是永不枯竭的。这位才子,大概光是饮个酒或赏个月,就能在一夕之间,如同讲话一般,连续不断写下这样的诗句吧。”“你赞美得也太过分了。”“若是普通之才,多少需要些理论,且几杯酒下肚,恐怕就写不出诗了。然而,具有这种才华的人,酒喝得愈多,诗兴愈能源源不绝地涌上来。”“唔。”“说起来,这像是在酒席之间随兴拈来就写成的一首诗。尤其‘云想衣裳花想容’这句,一般凡才,会不假思索写成‘衣想云彩容想花’,看到你的衣裳就想到云彩,看到你的容貌就想到花朵。这首诗的作者,却轻盈地倒写成‘云想衣裳花想容’——”“是这样吗?”“所谓花,指的是牡丹花吧——”空海说。

    在空海稍晚的时代之后,日本称“花”,指的就是樱花。在中国的唐朝,“花”则指牡丹花或桃花。

    “逸势啊,此人既然能够写下这种诗,就算我们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也应当有人会知道才对。或许谜底很快就能揭晓了。”与其说空海是对着逸势说话,毋宁说他在自言自语。

    “话又说回来,空海,牡丹到底跑哪儿去了呢?”比起这首诗,逸势似乎更在意不见踪影的牡丹。因空海讲到牡丹花的事,他又想起了牡丹。

    “牡丹说过,她也许知道作者是谁……”玉莲说。

    方才,牡丹看了空海纸上那首诗一眼,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或许知道作者,我去问问看……”说毕,牡丹便退出房间。

    “你心中有谱吗?”逸势当时问。

    她回头说:“有一点。”随即转身就走。

    从她离席到现在,已经过了好些时候。

    逸势正闲着无聊,叹了口气。走廊足音逐渐靠近,牡丹进到房内。

    “方才的诗,已经知道了。”牡丹明快地说,右手拿着一张纸笺晃动。

    “这是那首诗的后续部分。”听到这话,空海眼神里闪烁着光辉。

    “这实在太厉害了,让我看一下。”牡丹边坐到逸势一旁,答了一声:“好。”就把那张纸笺递给了空海。

    接过纸笺后,空海摊了开来。

    逸势从旁探身,凑过头来看。

    清平调词诗题如此写着。

    所谓“清平调”,是唐朝音乐曲调名。

    加上“词”字,大概就是以清平调所唱的歌词。

    “这首诗歌全部有三阕,听说空海先生纸上写的是第一阕。这里写的是第二和第三阕。”牡丹说。

    “谁帮你写的?”玉莲问道。

    “这等一下再说,先请空海先生过目吧。”牡丹也探出身子,望着那张纸笺。

    纸上还残留着墨香,端正的字体写着两阕诗。

    字体看来很眼熟。

    不过,空海无暇去考虑到底是谁的字迹,先念了起来。

    清平调词(二)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清平调词(三)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纸上是如此的诗。

    空海边念边说:“逸势,你看这首诗的辞藻多么华丽!到了这种地步,简直可以说是浪费才华。不过,再怎么浪费也不会枯竭,这也是一种才华啊。”看来空海对这首诗作者的赏识、感动,更胜诗歌本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