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猫传

作者:梦枕貘



    “啊喔,真的飞起来了。往那边去啦。快,追啊——”三名男子慌慌张张追赶在似乎腾空而起的翔蛇之后,原地只剩下空海一人。

    “逸势啊,我就玩到这儿,你觉得怎样?”空海脸上浮现一抹恶作剧的笑意,向逸势微微颔首。

    看热闹的入将视线纷纷扫向空海。

    “空海啊,你刚刚把蛇怎么了?我也看见那蛇飞上天——”逸势挨近空海。

    “没什么,你在洛阳不也见识过了?”“洛阳?”“术士丹翁曾露过一手植瓜术给我们看——”“是那个?”“就是那个。”“可是,我亲眼看见蛇飞上天。”“没飞上天。”“那蛇跑哪儿去了?”“别管了,逸势,我们不吃饭,先离开吧。这儿人多嘴杂,再说,如果那些五坊小儿回来,可就麻烦了——”空海催促逸势,跨出脚步。

    逸势紧随其后。

    不一会儿,以视线追逐两人身影的围观群众,在空海两人拐弯后,也不再注视他们了。

    走了好一阵子,空海在一棵柳树下停步。

    随风摇曳的柔绿中,空海将右手伸进左边袖口,从中取出方才那条蛇。

    “你,竟然把它藏在袖子里——”“对。在这儿把蛇放了吧。”空海将蛇放下,蛇在地面上蜿蜒前行,消失在附近人家暗处。

    “空海,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待蛇消失踪影后,逸势说。

    “为什么?”“连这事你也行。往后我不能粗心大意随便靠近你了。”“逸势,那不一样。”空海答道。

    “什么不一样?”“我是说,‘会什么’和‘那人很可怕’是两回事。”“你又要讲高深的学问了?”“这并不高深。比方说,这儿有一把快刀。”“嗯。”“这把刀可怕吗?”“不可怕。那刀只是在这儿而已,总不会主动飞过来袭击我吧。”“那如果有人拿了这把刀,又怎样?”“那还得看是谁拿了那把刀吧——”“逸势,你说的一点没错。”“什么一点没错?”“总之,逸势,对你来说,会加害于你或夺走你的钱财的人,拿了那把刀才会让你感觉可怕。如果是与你亲近的人,即使拿了再锋利的刀、枪,你也不觉得可怕——”“你说的没错。”“所以啊,逸势,并非刀可怕。当你觉得可怕时,是因为拿刀人的根性,令你感到可怕。你怕的不是刀本身——”“原来如此——”“这和植瓜术道理相同。植瓜术本身和刀一样。人们不必对植瓜术感到恐怖。

    该担心的是,到底是谁拥有那把刀或拥有那法术。”空海说。

    “嗯。”“逸势,你放心吧。你根本无须对我害怕——”空海面带微笑,轻轻拍了拍逸势的肩膀。

    就在此时,远远传来呼唤声。

    【六】“请问,师父——”是男人的声音。

    空海与逸势转身望向出声之处。

    该处站着个男人。他长得一副正直坚毅的模样。

    男人一边微笑一边走近两人。

    “原来真相如此。太令人惊讶了。我看到了飞上天的蛇,以及放进袖口的蛇,到底哪只才是真蛇?我可想了好一会儿。”“两只都看见了?”“不错。您刚刚所做的事,真让人一扫心头闷气啊。五坊小儿的行径,我早已忍无可忍了。”说毕,他慌慌张张地行礼道:“真是失礼,在下还没自我介绍。敝人名叫子厚。”“在下空海。”“在下橘逸势。”’空海与逸势也报上名来。

    “大名听来很陌生。两位是唐国人吗?”“不。敝人是倭国的留学僧。”“我也来自倭国,是来学习儒学的留学生。”两人一前一后回答。

    “空海先生唐语说得很好。”“不,要像贵国人那样流畅,还差得远呢。”“此事姑且不提,方才你们不是在找吃的吗?”“是啊。不过没吃成。”“若是如此,前面有间酒楼,是我的友人所开设。我们就在那儿一道吃顿饭如何——”空海与逸势应邀,随同子厚走进“青山酒楼”。

    在这家店里,空海与子厚展开了对话。

    “空海先生,您怎么看现今唐国的政治?”子厚问。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那我这样问好了。您觉得这国家的百姓幸福吗?”“这也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比起我住过的倭国,唐国——不,长安城可说先进许多了。以倭国生活水准来看此地,百姓多半很富裕。拿贵族来说,长安贵族和倭国贵族,其奢华程度简直难以相提并论。不过——”“不过,生活水准高跟是否幸福,那又是两回事了。”“没错。”“现在唐国百姓正处于疲弊之际。百姓苦于沉重赋税,贵族依旧是贵族,他们只求明哲保身,自谋出路,根本无暇顾及老百姓。”“是的。”“我一直在想,大唐盛世是否已过去了。如今只剩洛阳和长安,仍残留华丽的气息。可是,实情却如您刚才所见到的景象一样。”子厚用字遣词,似乎理智胜于情感。

    然而,他那理智的内面,却又隐含着某种苦闷的情感。

    “如果有机会……”子厚说。

    “机会吗?”“对。我想,如果有那样的机会,我可以让这国家比现在好一点,或许只能稍好而已,但比起现在,百姓应该可以更容易安居乐业一些。至少,若有机会能为此事全力以赴,我一定会满怀欣喜.奉献出我这条命——”‘几杯酒下肚,略显多话的子厚,倾吐满腔热情地说道。

    “如果有机会——”空海、逸势与子厚交谈了好一阵子,有时讨论唐国时事,有时谈诗说文,也提到了倭国的种种。

    趁着酒兴大发,他们呼喊店家拿出砚、墨,准备纸、笔,子厚一挥而就地写起诗来。空海也和诗回赠。逸势见状,竟也罕见地拿。

    起笔,绞尽脑汁地作起诗来了。

    倭国一片云他以此句起首,以“清风虽吹尽,我志无尽期”结尾,是首利落飒爽的好诗。

    子厚震慑于空海与逸势的字迹笔势,尤其空海诗句的精湛文采,令他毫不吝惜大声赞赏。

    不久,三人在酒楼前分手。

    “百姓的幸福……”空海望着子厚背影,喃喃自语,“思索何事是幸福,真是个艰深的问题啊。”“怎么说呢?”逸势问。

    “因为人的欲望无边无界……”“胸怀大志的生活方式,其实也很严苛……”“嗯……”听了空海的话,逸势似乎觉得恰恰说中了自己的某部分,同意地点了点头。

    【七】柳宗元,字子厚。

    中唐时期的文人代表。

    其祖先来自河东,亦即日后的山西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