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猫传

作者:梦枕貘



    柳宗元家族已在长安落地生根数代了,他本人也土生土长于长安。

    他生于大历八年癸丑(七七三)。比同时期文人韩愈小了五岁。

    刘禹锡曾在《柳宗元集》的序文称:“子厚于贞元初,即以童子而有奇名。”“贞元初”的贞元元年(七八五),柳宗元不过十三岁,那时起他便享有“奇名”。也就是说,他的存在备受瞩目,序文如此记载。

    这番话绝非奉承之词,从年轻时起,柳宗元便比旁人出色。

    事实上,他于贞元九年,以二十一之龄及第,成为科举进士。

    比才子韩愈二十五岁及第,还提早了四岁。

    不幸的是,那年他的父亲却撒手人寰。

    五年后的贞元十四年,柳宗元登“博学宏词科”,授“集贤殿正字”,也就是从事“图书校勘”的官员。

    翌年,二十七岁的他,妻杨氏亡故,并无留下子嗣。再隔一年,长他二岁的姐姐过世。到了贞元十九年,长姐也亡故。这时,柳宗元三十一岁,却已无任何手足了。

    贞元十九年,柳宗元被拔擢为“监察御史里行”(译注:里行.指直接提拔到朝廷为御史的试用期),一年不到的时间,他已经与韩愈并驾齐驱。

    那年冬天,韩愈被贬为阳山令,刘禹锡取代韩愈,成为监察御史。

    当时,以柳宗元为首的年轻官员、皇太子李诵所信任的王叔文、王侄等人为中心,形成一股政治势力。

    空海东渡大唐人长安,是在贞元二十年十二月的事。

    隔年一月,德宗皇帝驾崩,李诵继位,是为永贞皇帝,也就是顺宗。

    正是今年的事。

    为此,亲近李诵的王叔文、王坯,均获提拔出任要职。

    与王叔文渊源深厚的柳宗元,也成为掌权一方的人了。

    此刻,柳宗元在优溪驿的小饭馆里,与空海相对而坐。

    柳宗元身旁是白乐天。

    空海身旁则是橘逸势。

    “您似乎已经掌握机会了。”空海说。

    一月见面时,柳宗元告诉空海,他愿为国家竭尽绵薄之力。如果有机会,他将满怀欣喜,奉献一己之性命。

    空海的开场白,即是根据这些话而来。

    “嗯。可是,这机会大概也不长了。”“皇太子——,喔,不,您指的是永贞皇帝生病这回事。”“是的。”柳宗元点点头。

    去年九月,李诵脑溢血中风。

    因为后遗症,他虽当上皇帝,却无法自如移动身子,说话也不甚灵活。

    那时,王叔文已位居翰林学士、起居舍人。

    王坯也出任左散骑常侍。

    王叔文所担任的“起居舍人”官职,是在天子身边记录其言行举止。由于经常随侍君侧,所以拥有极大的实权。

    王叔文原本只是陪侍皇太子李诵下棋之人。李诵即位后,因直接与闻皇帝言行,于是拥有了撼动天下的权位。

    自从掌权甚久的京兆尹,也就是长安市长李实(译注:李实为唐高祖李渊十五子元庆之后,袭封“道王”,拥有皇室背景)失势之后,王叔文和王坯强力改革政治。

    他们裁减、解放后宫宫女,废止“宫市”,流放诸多受贿官员。

    改革派王叔文等人,因而深受旧体制保守派庸痛恨。

    如果永贞皇帝驾崩或禅让大位,王叔文、王坯可能即刻垮台。

    在空海看来,他们垮台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不过,以王叔文为核心的种种改革,却赢得长安百姓喝采。

    李实失势一事,官吏、百姓莫不欢欣鼓舞。

    李实征税严苛,少缴一钱一厘也不许。即使官吏,无法按规定征税也会被处死。

    一般市井小民若欠税或缴纳不足,可想而知,将会遭致什么后果。

    二月辛酉,诏数京兆尹道王实残暴掊敛之罪,贬为通州长史。

    市井欢呼,皆袖瓦石,遮道伺之。实由间道而获免。

    ——史家如此记载当时情景。

    王叔文等人如此改革,却造就了众多敌人。

    据说,被夺走权力的宦官们,仍暗中与遭到贬抑的贵族或军人结合,策动打倒王叔文。此种风声,空海或逸势也曾有耳闻。

    王叔文等人的政敌,这段时期必然利用永贞皇帝病情,伺机而动。

    柳宗元与空海的对话,自然也包括了这些内容。

    正是如此关键时刻,空海与柳宗元在优溪驿相见了。

    “您不是公务繁忙吗?”空海问柳宗元。

    “那当然——”柳宗元率直地点点头。

    “这种时刻,怎么还来这儿?”“正因为是这样的时刻,才要亲自跑一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空海先生,您已知晓许多事情,我就跟您实话实说了。”“嗯。”“这回您要去的徐文强棉田,发生过什么事,我也听说了——”柳宗元简述空海已知晓的徐棉田之事。随后,他又问道:“空海先生,最近京城大街发生的布告牌事件,您可知情?”“是的,我曾耳闻。”“那木牌预告皇帝之死。”“没错。”“还有一事。金吾卫刘云樵家里,大约去年开始,陆续出现猫形妖物,这只妖猫也预言了德宗皇帝之死。这件事,空海先生想必清楚吧。而且,您也已经被牵扯进来了。”“是。”“刘云樵家里出现妖猫、徐文强棉田的怪声,以及大街上矗立的布告牌——我想,这三件事或许有某种关联。”“不错。”“圣上的性命,等于是我们的性命——”柳宗元说。

    万一永贞皇帝这时候死了,王叔文便会失势。

    失势就是死亡。

    或许暂时贬谪远地,不久之后也会遭到毒杀,或编造某种理由而被下诏赐死。

    万一情况糟糕,柳宗元或许也会被赐死。情况稍好,则被贬为地方小官。

    在这情况下,所谓“左迁”,不光是一个人的事,它包括整个家族及宗族的命运。

    “京城该做的事非常之多,相形之下,我们所剩下时间非常之少——”“看来您很焦急。”“明知焦急不好,却还是焦急得很——”柳宗元叹了口气说:“这件事攸关皇命,换句话说,包括圣上,也与我们的大志有关。所以我才来这儿。”“有人在宫里放话,说是我们谋害先皇,也就是德宗皇帝的性“哪里不一样?”空海望向白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