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猫传

作者:梦枕貘

    【一】“逸势啊,我觉得有点伤脑筋——”空海说得莫名其妙,却一脸认真。

    逸势则一脸莫名其妙,却认真地回望空海。

    一灯正燃,映照在空海脸上火红摇晃。

    “怎么了?空海。”“事情不像我估计地那般顺利。”“什么事?”“种种事。”空海叹了口气。

    “那是当然的。”“没错,诸事不顺是理所当然,顺利的本来就很少。”“大抵说来,你能力比别人强太多了,所以会认为事情应该顺利进行。对别人来说,进展不顺才是理所当然——”“或许吧。”“空海,你这么正经八百地点头,会让我觉得很困惑。太正经了,根本不像你。”“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回换逸势神情严肃。

    “逸势,看样子,过去的我,好像自以为深谙人心。”“是吗?”“无论人家想做什么,我总认为,反正脱离不了这天地间的事——”“——”“却没想到,人竟然这么有趣。”“有趣?”“唔。”“你在说什么?”“我是说,人很有趣。”“我倒觉得你是在说,人很难以理解。”“也没错。人啊,因为难以理解,所以有趣。”“什么?!”逸势不解空海话中含意。

    “逸势,我啊,过去动用种种小聪明。现在想起来,那是因为我一直误以为自己深谙人心。”“你耍了什么小聪明?”“比如说,藤原葛野麻吕的事。”“你对那男人做了什么吗?”“那男人回日本时,我向他说了一句话。”“说了什么?”“我说,既然大唐天子驾崩之时,日本使节正好在大唐,你们应该不会就此了事吧——”“你是说,德宗皇帝驾崩这件事吗?”“正是。我的意思是,藤原葛野麻吕回日本后,朝廷再派遣使节,换上庄重的衣冠,以得体的礼仪吊唁,这样做比较好。”不消说,日本遣唐使这回并非为吊唁而来。

    简单地说,遣唐使带着日本当地名产,前来大唐朝廷致意,留学生则是为学习大唐文化而来。就在此时,大唐皇帝驾崩了。

    遣唐使团团长藤原葛野麻吕虽出席大唐天子葬礼,表达了吊唁之意,此举却非日本国正式吊唁。

    如空海所说,日本朝廷应该再度派出代表天皇的使者,前来表达哀悼之意,才合乎这时代的义理。

    然而——“这事有什么问题吗?”“顺利的话,一或两年后,日本就会派遣吊唁使者前来大唐。”“?!”“到时候,我打算随那艘船回日本去。”“回去?”“嗯。”“你是认真的?”逸势大声迫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空海和逸势,预定留唐二十年,各自学习密教和儒教。

    因此,两人各自募集了足够二十年生活的盘缠,来到了大唐。

    要是他们只待一、两年,不仅违反约定,回到日本还可能被判刑流放。

    “我本来就打算如此。”空海满怀愧疚地搔头说。

    “密教的学业怎么办?只在这儿两年,你有办法完成吗?”“我会设法完成。”“怎么做呢?”“或许如同我所提过的,我打算先打响名声,让大家都知道,来自倭国的僧人空海是个能力不错的家伙,然后再去求见青龙寺惠果和尚大师——”“这样做,二十年就能缩短为两、三年吗?”“大概吧——”“大概?”“逸势,我带来可以在此生活二十年的费用。要是我在两年内把钱花光,你认为事情会变得怎样?”“两年内花光?”“我本来想,如果惠果大师愿意卖给我密教,那也行。”“把密教卖给你?”“嗯。我打算用那二十年的盘缠,向惠果和尚买下密教。”“——”逸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逸势,你听好。不管用钱买或凭一己之力学成密教,起初我真的认为,只要惠果大师同意,我也同意的话,怎么做都无所谓。”“当真?!”“归根究底,密教本来就是这样。只要师父有心传承给弟子,不管用钱买或用偷的,我认为都无所谓。正因为接受的这方存有自信,昕以无论师生之间涉入金钱或其他,弟子也能完全学得密教。”“唔——”“你想想看。如果我在这儿待了二十年,二十年后,谁能保证我可以重返故国?”“唔。”“安倍仲麻吕大人,最后不就是客死异乡,没能回到日本吗?”“嗯。”事实上,翌年春天,遣唐船以吊唁名义再度前来大唐,之后,遣唐使就被废止了。

    空海可说具有先见之明。

    “如果二十年后还可重返日本,那时我已五十岁了。我的余生若还有十年,我又能在国内做多少事?大概做不到我想做的一半吧——”“你想做什么事?”“这——”空海伸出指尖,搔了一下自己鼻头,说:“我想把日本变成佛国净土。”“佛国净土?”“我想用密教对日本下咒。”“十年功夫不够你做吗?”“不够。”“你是认真的?”“当然认真。只要梵语学完,我就算准备齐全了。接着就看惠果大师那边的准备,到底齐全到什么程度了。”“什么意思?”“也就是说,让惠果大师那边做好种种准备,用来判定我是不是一个适合传承密教的人。”“你这家伙真是异想天开。”逸势似乎连目瞪口呆的心理准备也没有,“空海啊,你刚刚这番话,千万别对他人说。就只能对我——”“所以我只说给你听,从没透露给别人知道。往后也不打算再提了。”“唔——”逸势凝视空海,语带叹息地说道:“你真是令人无法捉摸。”“总之,先前的我,总认为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嗯。”“可是,逸势,人就是这么有趣。”“结果你到底是想说什么呢?”“我改变看法了。现在认为,过去我所施弄的种种小聪明,对人或说对人心这种有趣的存在来说,可能是一种多余的浪费。换句话说,我太傲慢了。”“你以前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简单说,我正在考虑,也不必勉强硬赶着回日本。”“是吗?”“我正在想,如果早回去,也行。相反地,回不去就回不去,那也无所谓。”“——”“这个长安城,是个人种大熔炉啊。”空海用力地说:“在长安这个有趣的人种大熔炉中,结束这一生也是挺有趣的吧。”完全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

    说到此,“噗通”一声不知何物自天花板掉落地板上。

    逸势朝该处望去。

    “是种子?”空海低语。

    某物掉落的地方,有一株绿色小东西伸展开来。

    是植物的芽。

    新芽很快地伸展开来。

    一片、两片、三片,叶子愈长愈多,也愈长愈大。

    叶子沙沙作响逐渐茂密,仔细一看,叶影下有个花苞。眨眼之间,花苞渐次膨胀起来。

    “喂,空海你看——”逸势叫道。

    此刻,花瓣已幽幽绽放,几次呼吸之间,饱含湿气的花瓣,已恬静地开放出又大又艳的红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