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猫传

作者:梦枕貘



    这事您可知晓?”“嗯。”“这事必须及时处理——我对葛野麻吕说了这番话。”“真是高明啊,空海。”逸势的声调掺和着喜悦之情。

    “迟早总会有谁搭船来的。到时若想回去,动作就要快,逸势一”“快什么呢?”“我是叫你赶快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我嘛——”空海挺起胸膛望着逸势:“在那之前,我必须完全掌握密教。”“做得到吗?那种事——”“试着做做看。如果我有这天命的话。”“天命?”“这只是一种措词。所谓相信天命,指的是知道自己受到上天的眷顾。”“你觉得自己受到眷顾?”“如果有上天的话。”“如果有呢?”“上天应该会对我感兴趣。”“感兴趣?”“如果是我的话,便会感兴趣。”“我,是指什么意思?”“是指如果我是上天的话。”“空海啊,你这是什么比方?”“如果我是上天,我大概会很想让人理解我,让人看见我。”“什么意思?”“譬如说,我想做的是,观察这个宇宙。以佛法去观察。”“佛法?”“因为我想以佛法当中最上乘的密教,去观察这个上天。”空海爽朗地哈哈大笑。

    “我不懂你的意思。”逸势面露不满之色。

    “你会书法吧。”“嗯。”逸势点头。

    “假如,某天书法写得很精采,你可会将它放在一边,不拿给别人欣赏吗?”“不,我大概会想拿给谁看看吧。”“应该不是谁都可以吧?”“嗯,可能的话,想拿给懂书法的人看。”“给他看,然后呢?”“大概想让他褒贬一番。”“如果被赞美,你会很高兴吧?”“当然。”“道理跟这个一样。”“什么一样?”“你听好,逸势,书法正是你的才能和技艺。被褒奖这回事,其实就是指你自己被赞扬。”“——"“上天也一样。存在这世间的现象,全部都是因上天而生。申言之,就是上天所写下的书法,不是吗?”“嗯。”“我啊,是想借着密教大法来观看上天所写的书法,并褒奖上天,赞扬上天很伟大。而且,还打算将上天很伟大的这种教义,广传于世。”“——”“上天也和人一样。因为有人,才有上天。也可以说,借由人的观察,上天才能存在。说上天伟大,就像是赞美人一样。这是密教的根本。至于其他事,不过是包裹本质的服装罢了。”“——”逸势早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空海。

    “倘若上天有意志,就会让我发挥吧。”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你这男人真是的。对你来说,大唐大概也很小吧?”逸势边笑边说。

    “都一样。”“一样?”“在日本也罢,在这大唐也罢,我都是身处在一样的上天之下。”空海的意思是,在这大地之上,无论置身何处,通过佛法这一原则,自己与宇宙都深深地同上天贯穿在一起。

    “真是,拿你无话可说了——”逸势边笑边叹气。

    “怎么样?逸势。”空海也微笑地望着逸势。

    “什么怎么样?”“振作些精神了吧。”空海笑道。

    “原来你的目的是这个?空海啊。”逸势一边苦笑一边搔着头。

    “不过,我现在说的,可不是谎话。”“怎么说呢?”“我的确对藤原葛野麻吕说过那些话。大概迟早日本会有船来吧。”“嗯。”“总之,不管船来不来,我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可以了。”空海刚说毕,外面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白乐天先生求见。”是大猴的声音。

    【四】白乐天隔着桌子,与空海、逸势面对而坐。

    桌上放着三个喝了一半的茶碗。

    三人刚谈完有关牡丹的事和未见面这段时间相继发生的事。

    “所以,那以后,事情都没获得任何解决?”白乐天神经质地移动视线,对着空海说道。

    “没错,还是老样子。”有关安倍仲麻吕的信,空海尚未对白乐天透露口风。

    倘若要说,必须先获得柳宗元同意。

    短暂地沉默片刻。

    白乐天盯着窗外看。

    望见的是牡丹灿烂盛开的庭园。但见赏花游客穿梭其间。

    “老实说,空海先生……”白乐天望着窗外说道。

    “什么事?”“我现在正觉得迷惘。”“为何迷惘?”“有件事迟迟无法决定。”“有件事?”“事实上,我正在写一首长诗——”“我知道——”“咦?”“汉皇重色思倾国……”空海依着诗的韵律吟哦而出。

    “您已知晓了吗?”“在胡玉楼,我曾见过您起首的诗句。”“正是那首诗。”“嗯。”“那是描写玄宗皇帝和贵妃的故事——”“那又怎么了?”“关于两人的悲恋故事,您知道吗?”“是的。”“就是为了这个而苦恼。”“——”“那故事不是很悲惨吗?”“确实。”空海点点头。

    玄宗皇帝夺走了自己儿子的爱妃。

    而且两人年纪差了三十岁以上,玄宗皇帝已是个老人。

    宠爱杨玉环——也就是杨贵妃,朝纲不振,引起安史之乱,自长安仓皇逃命时,亲自下令赐死杨玉环。

    相关纪录是这样描述的。

    “贵妃可曾得到幸福?”白乐天问道:“玄宗皇帝可曾得到幸福?”空海、逸势都答不出来。

    他们在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

    杨玉环家族,在安史之乱时被惨杀,杨玉环本人也遭高力士缢死——纪录如此。

    “无论如何,这些事我都想写下,我的心却分裂成两半——”“分成两半?”空海问道。

    “我是想,该以当时两人心里所蕴藏的愠怒、哀愁与憎恨为主轴呢,还是——”“还是?”“还是将这些感情全部隐藏,只描绘这段看似凄美的悲恋故事一”白乐天的视线又回到空海身上。

    “这是一个难题。”“虽然我倾向于实话实说,将它写成哀憎、怨怼交织的故事一”“——”“不过,我还无法确定。总之,在你我目前所面对的问题还未解决之前,我实在无法做出任何决定。”

    【五】“空海先生。”白乐天说道。

    他把手贴在自己胸前:“我的心里,充塞着各式各样的事物。哎,该怎么说才好呢?”白乐天扭动身子,宛如发狂似地直望着空海:“那是一堆没有名字的生物。有兽、花、虫,甚至更莫名其妙的形体。我必须引诱它们走人语言的栅栏里,为它们命名……”这些生物在自己肉体深处,散发着神秘的磷光。是一群在森林深处迷路的不知名动物,或是一群深海生物——这些生物相互捕食,某些被消灭了,成为其他生物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