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则成长茁壮了,它们让自己的躯体近似被自己捕食的生物,变成更巨大的生物,漫步在白乐天内心的暗夜森林。也有些生物在白乐天内心的深海泅游着。这些生物到底呈现何种形状,取名为何,白乐天也一无所知。
这些漆黑的巨大生物,蜿蜒泅游于白乐天肉体深处……“我或许太浓烈了。”白乐天说。
“太浓烈?”空海问。
“情感。”白乐天仿佛想咽下如鲠在喉之刺,扭曲着嘴唇说道:“情感太浓烈了。”“——”“我就像是吸尽厨房污水而被晾在一旁的破布。”“——”“好想早日洗净,这样才能快活些吧。”“换句话说,指的是创作这回事——”“是的。”自乐天点了点头:“我本来以为,将心里的东西都作成诗,或许可以轻松下来一”“难道不行?”“不行。再怎么写,也不会减少。完全轻松不起来。只能饮酒而已。我像是被污水与酒渗透的破布了。”白乐天一脸认真,露出微笑。
然后,微笑僵硬了。
白乐天眼前有一面镜子,当他发现镜里映照着自己的神情,突然回神过来。
“说了一堆无聊的话——”白乐天唇上数次浮现的微笑消失了,又恢复平素一贯木讷的神情。
“不说傻话了,没一件是好事。”重振精神般,白乐天望向空海。
“对了,空海先生,关于宫里的事,您已听说了吗——”“什么事?”“皇上身边似乎发生了怪事。”“怪事?”“乐师的月琴突然断弦,苍蝇老在皇上身边盘旋,不然就是猫开口说话……”“猫?”“是的。”白乐天颔首:“前几天,青龙寺的惠果阿阁梨似乎曾入宫觐见皇上。”“惠果阿阁梨吗?”“正是。”“我不知道。”算一算,柳宗元也有一段时日没跟自己联络了。
有关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吕的第二封信,迟早应该有消息,不过宫里发生了那样的事件,或许就不是联络的时机了。
“空海先生,我想这件事还是让您知道比较好,才说给您听的。”白乐天直直看着空海的眼睛。
那双眸子,似乎想透过名为“眼”的小洞,窥看空海的内心世界。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一阵子。
空海默默承受白乐天的窥视。
不久——“空海先生。”白乐天说道:“您也有不少隐情吧……”“——”“如果可以透露的时机到来,您能不能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我?”“好的。”空海点头。
“那么,我就失礼了。”白乐天起身说道:“心情变得快活些了。容我先行告辞——”与空海简单话别之后,白乐天告辞离去。
【六】“空海啊,总觉得那个男人真让人喘不过气来。”白乐天一走,逸势如释重负地说道:“有那男人在,总让人感到疲惫。”此前,逸势默不作声,现在却说个不停。
“话又说回来,那男人到底是为何而来,空海——”“大概是理不出内心的头绪吧。”“内心?”“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称心如意,这时任谁也会到处闲逛瞎走,手忙脚乱的……”“他不是想写玄宗皇帝和杨玉环的诗吗?”“汉皇重色思倾国……”空海将白乐天想创作的诗念诵了一小段。
“汉皇啊——”“指的是汉皇耽溺女色,作梦都想着美人。”“可是,为什么是汉皇呢?”“——”“所谓汉皇,不就是唐朝之前的汉朝皇帝吗——”“没错。”“可是,白乐天想写的不是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吗?”“嗯。”“既然是唐王朝之事,为什么说是汉皇帝?不是应该写成唐皇或唐帝吗?”“因为乐天先生有所顾忌。”“顾忌?谁呢?”“当今的朝廷。”“——”“突然在诗的起首,写下唐皇重色的文句,怎可能发表在今日呢?”“可是,只要继续读下去,总应该懂得他在写什么。了解了,结果还不是一样?”“不一样。”“为什么?”“街谈巷议不也是这样?”“街谈巷议?”“嗯。当某人正在讲述某人的流言时,因有所顾忌,故意讲成其他城镇其他人所发生的事,这时,凑巧该人来到现场,指责说话者岂有此理——”“那就等于承认流言的主角是自己了?”“正是如此。”“嗯。”“若非太过分,一般都会置之不理吧。”“原来如此——”逸势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男人是秘书省官员吗?”“应该是吧。”“官员也写诗……”逸势叹道。
“怎么了?”“看到那男人,我总觉得仿佛看到自己。”“是吗?”“你说的,和那男人所说的,我全都明白……”逸势自我解嘲地说:“无法心想事成时,做什么都觉得不对劲,心里也就像剌猬一样……”“——"“不知不觉中便忘了对别人应该和言悦色……”“——,,“倘若像李白翁那样才华洋溢,或许还能文思泉涌地作诗,可是——”“可是怎样?”“即使拥有那样的才华,从发迹的角度来看,李白翁不也是怀才不遇吗?”说完,逸势搔了搔头继续说道:“空海啊,不行哪。我总是用才能或是发迹来衡量一个人。仔细想想,人的一生幸不幸福,是不能用此来衡量的,不是吗?可是,空海,即使如此,李白翁、玄宗皇帝或是贵妃殿下到底是否幸福,我终究还是在意的啊——”“逸势啊,你真是个正直的汉子。”“我吗?”“嗯。一般人是不会对别人说出这番话的。”“因为你不是别人。空海,是你我才会这样说。话又说回来,刚刚乐天先生不是说,宫里发生奇怪的事?”“嗯。”“猫和苍蝇?”“看来,事情将要开始了。”“什么事?”“五十年前尚未结束的事——”空海说。
“经过五十年还未结束?”“嗯。”“玄宗皇帝死了,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黄鹤,加上贵妃也都死了,你说还有什么没结束呢?空海啊。”“人的……”“人的?”“该怎么说呢?逸势。”“空海,问话的人可是我哩。”“怨怼或憎恨,或是更……”“更什么?”“应该是人。”“人?”“嗯,终究是在于人。”“光说是人,我听不懂。”“是一种情感。”“情感?”“情感就是人本身。”“倘若情感是人本身,那不是永远不会结束?”逸势说道。
“逸势,你说什么?”“我是说,倘若情感是人本身,只要这世上有人,情感就永远不会结束。”“逸势,正是如此。”“譬如,无论谁死亡,或谁出生,或经过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情感会一直伴随人而存在,永远不会结束。”“逸势,你真行。”“行什么?”“现在你所说的话。”“说情感不会结束这回事吗?”“正是。”“被你赞美,真开心,不过,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更加难以理解。”“是吗?”“是的。”“然后呢?”“所以才需要佛法。”“佛法?”“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教。”“密教?”“正是密教。我特地前来长安想取得的东西。”“唔。”“佛法说,这世间物一切皆空。”“空?”“是的。”“什么都没有的意思?”“不,不是。”“那是怎样呢?”“怎么说才好?”“你刚刚不是说过,一切皆空?”“是说过。”“也就是说,现在我所看见的地板,对面的庭园,庭园里生长着的松树、盛开的牡丹花,也全都是空?”“没错。”“那么,你又是什么呢?”“我也是空。”“那我呢?我这个名为橘逸势的人,我也是空?”“是空。”“我是空?”“你听好,逸势。”“嗯。”“你是谁?”“空海,你在说什么啊,我难道不是橘逸势吗?”“那么,橘逸势现在在哪里?”“在这里啊,就在你眼前。”“那么,我眼前的眼睛是橘逸势吗?”“不是。”“那么,鼻子是橘逸势吗?”“不是。”“那么,嘴是橘逸势吗?”“不是,嘴巴不是橘逸势。”“那么,耳朵是吗?”“不是。”“那么,脸颊是吗?额头是吗?头是吗?”“不是。那些都不是橘逸势。”“那么,躯体是橘逸势吗?”“也不是。”“那么,手臂是橘逸势吗?”“不是,手臂是手臂。手臂不是橘逸势。”“那么,脚是橘逸势吗?”“不是。”“既然如此,我就夺走你的两只手臂。去掉两只手臂之后,剩下来的是谁?”“是我啊,橘逸势。”“那么,再夺走两只脚呢?”“剩下来的还是我,橘逸势啊。”“那么,先前你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我全部夺走。”“全部?”“现在已夺走了两只手臂和两只脚。然后,再夺走躯体。接着再夺走眼睛,其次是耳朵。嘴巴、鼻子、头也通通夺走。结果,剩下的是什么?会剩下橘逸势吗?”“不,什么都没有了。”“这不是很奇怪吗?”“哪里奇怪?”“我夺走的东西,全都是你先前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消失不见了?”“不知道。”“这就是空。”“什么?”“那我再问你一次。”“嗯。”“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在那里。那是橘逸势吗?”“是。”“那么,如果是一具死尸,又当如何?”“什么?”“橘逸势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部、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都在那里。只不过它们依附在死尸之上,又当如何?橘逸势的死尸,是橘逸势吗?”空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