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你放心吧。”“——”“事到如今,我没想对你们怎么样。”“我们也没打算对外说出信笺、督鲁治咒师和王叔文大人的关系。”“你们这样,我也可以得救了。”“是。”“根据赤的报告,你们似乎并未怀抱任何企图。”王叔文说毕,轻声咳嗽起来。
“老实说,至今为止,我也曾经打算堵住你们的嘴。不过,现在已不打算这么做了。”王叔文说毕,空海仿佛想窥看其内心深处一般,凝神注视着老人的脸孔。
“有位贵人,想见你们一面。”“是吗?”丹翁出声。
“既然那位贵人要见你们,我就不能出手了。”“——”“见面前被杀,当然会被调查。”“——”“见面后被杀,也一样会被调查吧。”“是的。”“要是遭到调查,所有事情便会曝光。”“是的。”“要逃避调查,然后顺利逃走,必需大费周章,那得花上不少时间。我也没有那样的闲工夫——”“——”“空海,你懂吗?”“我懂。”空海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只要皇上一息尚存,你还想尽己所能为他做事吧。”相对于王叔文避谈此一名讳,丹翁反而清楚点了出来。
霎时,王叔文屏住气息,视线左右游移,然而,房间内除了他们,根本没有其他入会听到此话。
“看来,我们之间,没必要隐瞒任何事情——”王叔文初次展露微笑。
是苦笑。
即使是苦笑,却是王叔文第一次展现他内心的情感。
“我们的命运,和皇上的性命同生共死——”王叔文说。
如果当今皇上死了,“下围棋”的王叔文,马上便会遭到继位的皇上与其近臣贬谪流放至外地。
依状况不同,王叔文恐怕得有一死的觉悟。
此乃侍奉大唐历代皇帝的臣子们的共同命运。
“话又说回来,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故事……”王叔文说。
王叔文的意思,是指他从柳宗元那儿听来的,以及现在由空海说出的故事。
“空海,皇上想见你一面。”王叔文继续说道:“不过,在你和皇上见面之前,我得先跟你确认一下——”“关于什么?”“到目前为止,你们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面见皇上之前,我们必须先说清楚此事吧。”王叔文微微一笑。
【四】五天之后,空海与顺宗皇帝会面。
自承天门步行进入太极宫,再穿过二道门,进入太极殿。
或许,安倍仲麻吕——晁衡也曾由此入宫晋见皇上,所以,空海将是由此入宫的第二位倭人吧。
那是绚烂华丽的大殿。
如果说,欧亚大陆以西,有个罗马帝国,那以东便有个大唐帝国的长安。
而且,当时的长安,在都市规模来说,比罗马城来得大多了。
在这个时代,如果将世界放在心中衡量,并决定某处是此地球的中心,那应该就是此大唐帝国的长安了吧。
长安的中心是太极宫;太极宫的中心,则是此刻空海正跨进的太极殿。
而此太极殿的中心,便是顺宗皇帝。
是惟一处身在此世界中心的人物。
是在此世界中,惟一以“朕”自称的人物。
此刻,空海站在此一世界中心面前。
说起来,此人所坐的大位,是奠基于人类在历史上层层积累的诸多工作和劳役之上。
然而——空海却用宇宙的概念来看待这个世界。
他认为,宇宙的中心是“大日如来”——用现今的表达方式,空海已理解了这个世界的根本原理。
就此意义来看,可以理解,此宇宙的所有场所,都与中心具有同等价值。
也可以理解,此宇宙的所有一切,不过是表现出“大日如来”的原理之一而已。
更可以理解,即使所谓的皇帝,也不过是人们在人类社会中所认定的一种位置而已。
世上绝无不变的事物。
即使所谓的皇帝,或许,明天另有他人自称为皇帝。
然而,空海对此,并不认为那就是“空虚”。
空海不认为,人世约定之事、规范等在此均毫无意义。
如果人世没有规范,人将无法生存下去。
如果没有人世,那所谓的“密”——犹如宝物的宇宙思想,也就不会诞生出来。
空海面前,设有台阶,其上铺有波斯地毯。
台阶顶端,设有黄金打造的椅子,顺宗安坐其上。
空海孤单一人,瞻仰此一世界中心的人物。
此人瘦骨嶙峋,身子仿佛埋葬在豪华金银刺绣的龙袍之中。
看起来比实际年迈、衰弱,他正朝下俯视空海。
空海脑海里马上浮现的念头是,真是可怜呐——即使身穿世界衣裳坐在中心之点,却无精打采。
所谓皇帝,仅是一种机能性的存在而已,那些龙袍与龙椅——也只是皇帝所必备的表面装饰而已,至于何人的肉体处于那些装饰之中,应该都无关紧要吧。
在此人世规范中,皇帝扮演皇帝、顺宗扮演顺宗的各自角色,如果不这样做,人世机能便无法顺利运作。
空海一边望向顺宗,一边忖思,自己也是此机能的一部分吧。
此时此刻,空海必须扮演作为此机能的一个角色。
空海在皇帝面前——台阶下,俯跪地板,支起双手,俯首叩地。
如此这般,五度行礼如仪。
空海抬起脸,起身。
王叔文站在空海身旁。
另一人,也就是柳宗元,则站在其身后。
曾到过华清宫的诸人之中,仅有空海一人在此。
“皇上恩准你直接答话。”王叔文在空海耳边低语。
是——空海并未出声,仅颔首作答。
“此人即空海。”王叔文禀告顺宗说道。
“我是来自倭国的空海。”空海说。
空海自下方仰望顺宗。
顺宗自上方俯视空海。
过了一会儿——“与众不同的相貌……”顺宗发出了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