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猫传

作者:梦枕貘

参照原著,谈谈《妖猫传》的“好”和“差”。

 
一,空海和白居易
 
《妖猫传》改编自梦枕貘的小说——《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小说中,写到六百多页,白居易才惊鸿一瞥,出现在妓院。他和柳宗元、韩愈、李白一起,作为大唐诗人群像,只因他那首《长恨歌》,是贯穿全篇的线索,这才着墨略多,但远非主角。
 
电影《妖猫传》,陈凯歌为扶正白居易,抹去了小说里的男二号——逸势。
 
逸势同空海一样,都是倭国留学生(僧),小说中,他的出镜率极高,仅次于空海。方士卖瓜,妓院侦查,猫屋对话,都是他和空海的经历,电影里,陈凯歌移花接木,统统安在了白居易头上。
 
逸势出镜率虽高,存在感却低,这个角色的设置,主要为凸显空海。逸势之于空海,仿佛华生之于福尔摩斯,吴孟达之于周星驰,一个捧哏,一个逗哏。
 
到了电影中,逸势和空海的捧逗哏模式,变成白居易和空海的双雄模式。空海和白居易,胸中各有丘壑,都是挟泰山超北海的角色。此二人配戏,仿佛两个福尔摩斯,或者两个周星驰,没了华生和吴孟达一张一弛的润滑,必然显得“赶”。
 
看完《妖猫传》,很多人觉得剧情太赶,其原因大抵出于此。
 
这种进退失据的双雄设置,疑似陈凯歌的败笔。
 
正面角色是这样,反面角色亦然。
 
二,王八蛋黄鹤
 
小说里,黄鹤是最大的反派,当之无愧的“王八蛋”。他干的那些事,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就是罄竹难书,用现代话讲,就是毁三观。
 
他先是拉皮条,撮合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爷孙恋”。接着,挑拨杨国忠和安禄山,酿成安史之乱。最令人乍舌的是,杨贵妃不是别人,是黄鹤的亲生女儿,白龙也不是别人,是黄鹤的亲生儿子,最后局势失控,阴差阳错,白龙和杨玉环发生关系,整出一桩乱伦惨案。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黄鹤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报复李隆基,他曾是一名胡人,在皇权压迫下,不得已杀死自己的妻子,从此种下仇恨的种子。
 
电影中,过滤了黄鹤的复杂经历,渣男李隆基成为最大反派,黄鹤被扁平化,沦为李隆基为虎作伥的喽啰,毫无存在感可言,活活浪费了刘佩琦的好演技。
 
这莫非是陈凯歌的另一大败笔?。
 
未必。
 
三,陈凯歌之心
 
 
其实,对原著小说刀劈斧凿,移花接木,同时削弱正反两派角色,陈凯歌是故意为之。不为别的,只为拍出他想要的东西。
 
陈凯歌的电影,极具个人烙印, 它的表面是戏剧,夹心层是历史人文,底蕴是诗。
 
白居易和空海,更像两个导游,邀你坐上观光车,一日看尽长安花,在真实的幻境里,风驰电掣,应接不暇。
 
《妖猫传》之核,不在于打磨故事,也不在于塑造人物,而是呈现一种东方独有的况味,繁华过眼,人生如梦。为达到这种效果,演员要“赶”,剧情得“散”,唯有如此,方可亦真亦幻。
 
在高速运转的两个多小时里,男男女女的演员,林林总总的特效,都在为这个古老的“核”服务,声色香味,爱恨贪嗔,次第绽放,转眼成灰。
 
感受到这点的人,看《妖猫传》,才能觉出好处。那些期待有张有弛,草蛇灰线,匠气故事的观众,注定会失望,觉得导演用力过猛。这就好比,同样坐过山车,有人大呼过瘾,有人头晕呕吐。这因个人“体质”而异,强求不来,也无谓对错。
 
《妖猫传》中,最惊艳的人物,当属李白。神态惫懒,鬓发稀疏,我行我素。他未见贵妃之面,就能写出天人之诗,轻描淡写,传达出艺术的秘密。陈凯歌借杨贵妃之口,为这个“东方嬉皮”加冕:大唐最难能可贵的,就是有你。
 
观众挑电影,电影也挑观众。喜欢《妖猫传》的,大概是那些在读“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类诗句时,情不自禁泪目的人。
 
这种人,当然不多。
 
四,《妖猫传》差在哪儿?
 
那些以剧情散乱为由,批评《妖猫传》的人,完全没批到点上。他们指出的“短”,恰恰是陈凯歌苦心孤诣的“长”。
 
《妖猫传》的问题,是把唐朝这个虚弱的盛世,拍成了陈凯歌理想中的乌托邦。
 
在梦枕貘的原著小说中,既写了唐朝繁盛的一面,也写了繁盛背后,潜滋暗长的危机。比如,他提到了当时,政府利用税收横征暴敛:
 
唐德宗即位后,为充盈国库,大肆征收税赋。包括固定的两税,茶税,漆税,木税,房屋税,租赁税,交易税,什么税都征。此外,朝廷还任意调高商税、盐价,强迫商人购买国债。总之,用尽一切手段,榨取人民的血汗钱。在当时,不堪税金负荷,因身无分文而自杀者不计其数。唐德宗推行两税法时(公元七八零年),大唐帝国总户数有四百一十多万,二十五年后,空海来唐时,总户数仅剩二百四十万左右。也就是说,约有四成的帝国居民,不是死亡,就是离乡背井,沦为流民。
 
在小说中,此类描写还有很多,所谓大唐盛世,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陈凯歌改编电影时,对小说中这些内容,选择性失明,丝毫没有提及。他心心念念呈现的,只是大唐的金碧辉煌和文采风流。
 
难怪有人看了《妖猫传》,会联想到当下,觉得有大国崛起的隐喻。其实还真不是,如果是隐喻大国崛起,应由“张国师”出马,还轮不到陈。张是弄潮儿,陈是真恋旧,硬要从《妖猫传》里咂摸出点更“深刻”含义,无非就是感慨:我们曾经这样阔过。
 
从古至今,无论皇帝,还是导演,中国人似乎都容易流于虚骄。与此相对,电影和小说中,日本僧人空海,与中国人交流时,中国人一口一个倭国,他却面露微笑,不以为意。我们这群邻居,不好虚文、只重实际,在不声不响中,将中国的精髓学了个底儿掉。
 
这是我们所不及的,也是值得警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