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饼,今年十三,方圆镇人,眼下正在镇上唯一的客栈里做小工。
我爹,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侠客,靠着一身好本事,在荒山野岭里打猎,愣是养活了我。
虽然打小没见过我娘,但我爹说了,娘是这世界上最美最美的人,美到让人窒息,美到让人肝颤儿,哪怕在人山人海中,也能一眼找到她。
每当我问娘去哪里了,爹都是甩给我一阵沉默,独自体会。
一年之中,总有那么几日,爹会出门去找娘,也总是无功而返。
今年,我就要满十四了,忽然不知怎么,有了娘的确切消息,爹说他要出趟远门,恐怕不能几日就赶回来。
因他不敢让我一个人住在山上的小屋里,便把我托付给镇上客栈的老板娘。
爹走了,头也不回一个,只留给我一个健壮宽阔的背影,成为我此后每一个日夜的念想。
爹不知道,方圆镇有了妖怪,就是客栈的老板娘。
镇上的人们也对此一无所知,依旧过着平安喜乐的日子。
今日,老板娘又杀人了,而我还是没有逃,也没有反抗。
一个外乡人,走到店门口,用很好听的声音问道:“店家,敢问方圆镇怎么走”
我告诉他:“这里就是方圆镇。”
外乡人轻轻笑了一下,笑容中透露着远途奔波的疲惫,以及终于到达目的地的轻松惬意。
我从没出过方圆镇,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这个外乡人与小镇上所有庄稼汉都不同。他衣着讲究,面皮白净细嫩,五官生得极好,让人赏心悦目。
“多谢啦,你们店还有空房吗?还有饭菜吗?”他抬脚往里走,看样子是要照顾下我生意。
我想拒绝,但开不了口。
虽然看起来像个好人,但其实我知道,自己肯定是个胆小鬼,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眼看着有人要送死,我却发不出提醒的声音。
老板娘听见我们的交谈后,很快迎了出来,笑靥如花、热情非凡。
她已经好些天没吃人了,本镇的熟人我没见她吃过,而傻乎乎的外乡人却不常碰得上,她日渐消瘦,看人的眼神总带着焦虑。
我很替这个外乡人难过,想让他逃走,却收到老板娘一个警告的眼神。
“茶呢”老板娘和那外乡人聊了一会儿,又使唤起我来,俨然我是个没眼色的跑堂,而不是朋友托付给她照顾的小孩。
“来了来了。”我答得很恭敬,倒茶的样子想必也足够狗腿。
真不知道爹为什么要把我寄养在老板娘这里,她既不如张家奶奶和善,也不如刘家大婶喜欢我。
我本该是个张扬快活、纵情山林的女侠,如今却在老板娘的手上被拿捏得畏畏缩缩,大气也不敢喘。
这是我头一次和爹分开三个月之久,长高了,衣服也都快穿不下了,每日都在担心老板娘一个不高兴把我杀来吃了,爹却还不回来。
“这位小哥,锦衣玉冠,一看就是大人物,不知为何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呀”老板娘声音温柔,语气真挚。
“这,这个,这是师门的任务,不能说的。”那外乡人低下头喝茶。
“哎呀,我就是乡下妇人,不懂什么,就瞎问问,别见怪,来,点菜,点菜。”语毕她就张罗起来,看起来就像一个真心要挣钱的店家,虽然动作麻利能干,可她真是这个镇上最不像村妇的人,倒像个大家闺秀。
那外乡人也不介意,点了饭菜,跟着老板娘去客房安顿下来。
老板娘回来后,瞥了我一眼,脸色阴沉,压着声音说:“上次那个客人怎么走的,你心里有数,这次这个再跑了,你便活不成了。”
我咬着嘴唇,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大气也不敢喘,老板娘瞧我这副样子,又说:“行了,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去吧,守在客人门口,有什么事随时喊我,只要你乖乖听话,你在我这里有吃有喝的,一定能活着等到你爹来接你。”
老板娘似乎已经不管不顾,不再向我掩盖她吃人的事情了,以前她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以前爹偶尔会带我来镇上卖兽皮,这是方圆镇唯一的客栈,我们总会进来吃点东西再回家,这儿里里外外忙前忙后总是老板娘一个人,她看起来挺弱不禁风的,却是意想不到的能干,将这客栈打理得井井有条,那时她会对我笑,还会额外送我们一盘点心。
即便是我刚被托付给她的时候,她也挺正常的,每日照常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是真的在做生意,努力赚钱,还管我吃喝,教我做菜,差点让我以为她想给我当后娘。
即便是我开始察觉到客栈的客人都有进无出、尸骨无存的时候,她也是遮遮掩掩的。
虽然日渐不再管我,对我的态度也不如往日殷勤,但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不管不顾,明目张胆地吃人。
我倚着客房门前的柱子,还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就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向我扑过来:“喂,小孩儿,你们方圆镇,有什么特别的没有?”
小孩儿我不是小孩儿了,我已经十三岁了,只是个子还不高,但最近长得很快,爹临走时给我做的新衣服都已经短了。
不过我还是礼貌地回道:“我叫阿饼,我已经十三了,不是小孩儿了,我们方圆镇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噗嗤——”我明明很认真在回答,他却笑了“好好好,你不是小孩儿,你是大人。我是说,你们方圆镇,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啊,奇怪的地方啊,或者有变化的地方啊?特别是,最近这三个月。”
我想了想,这三个月我都住在镇上,这镇子和往日也没什么不同,镇上的人每天干着一样的活计,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怪事,那便是——
“老板娘的性子。”
“啊?”他一脸不解。
“方圆镇最特别的变化,最奇怪的变化,就是老板娘的性子变了,她以前对我很好很温柔的。”
“我不是说这种,是那种具体的,天降异象,妖精鬼怪这些的,有吗?”他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尽量克制,带着礼貌的微笑,用温柔的语气问我。
我不敢说,老板娘恐怕就是被妖精附身了,不然怎么突然开始吃人。想来想去,我还是问了一句:
“你是抓妖怪的那种道长吗?”
对面这个年轻的外乡人只是哂然:“看来你是不知道了,算了,没事,你去忙吧。”
“等等,我……”我觉得他也许能赶走老板娘身上那个吃人的妖怪,正欲开口,却被老板娘又尖又细的声音浇了个全身冰凉。
“阿饼,饭菜好了,快来帮忙。”
我跑到厨房,拿起盘子,发现老板娘就站在阴影里,幽幽看着我,也不说话。被她这么一盯,我决定不要告诉外乡人老板娘想吃他了,如果他真是个道长,定能逢凶化吉。
外乡人吃了饭菜,睡得很香。
看来他不是个道长。
老板娘走进这个外乡人的房间,笑得很开心。我从来没见她笑得这么开心,浑身上下都是轻松愉悦,三言两语把我支去干活。
我正在厨房洗锅,突然听到外乡人的房间传来很大的叫声:“啊——你要做什么?”
“小哥,对不起了,今日你闯入我门中,便是你的缘法。”老板娘语毕,只听那外乡人一声高似一声的惨叫响起。”哎,别叫了,这房间我布了结界,外面听不到你的声音,没人会来救你,要不你再吃点迷仙散,就不痛了。”
“滚开,你,啊——”那外乡人恐怕还想骂人,却骂不出来,只剩声声惨叫了。
我用力地洗锅,却分心听着动静,那人渐渐没了声儿,老板娘喃喃自语着:“还是个修仙的童男子,这下至少能再撑一年。”
“我。。。如果我死了,等我魂归故里,一定叫我师父替我报仇,杀了。。。你这个。。。。妖妇。。。”那外乡人气息奄奄,却还咬牙切齿地说着胡话。
“小哥,你莫吓唬我,当今世道这么乱,你根基未稳,而你的师父却让你独自一人到这荒山野岭来,随便一个山精野怪你也打不过的,可见你也不是他的心头肉,会不会为你报仇可是两说。再者——你不会有魂魄了,血肉入此阵,魂魄化春雨。”老板娘认真道。
“不,不,不可能——”那个外乡人好像爆发了最后的嘶喊。
后来我又渐渐听不到动静了,直到那间客房的门传来吱嘎声。
我只知道她好像出了客栈,便赶忙把厨房收拾完,悄悄走到外乡人的房间,打开来看——满屋都是血迹,桌上、地上、床上,哪儿哪儿都是血,却没有他的尸体。
好一会儿,老板娘回来了,幸好我已经回了自己屋。她推门进到我的房间,整个人娴雅得体,如沐春风,神情满足而富有活力,看着我的眼神甚至是慈爱的,一如从前所有美好的日子里那样。
她见我已钻进被窝,便笑盈盈地告诉我客人连夜走了,让我明天有空记得收拾房间。
她走后,我一个人睁眼看着黑漆漆的房间。
我以前只猜想她吃人,却从没听到过动静,今天不知怎么竟然听到了,才真切地知道,吃人是这样恐怖,而被吃的人又是这样痛苦。
再过几天就是我十四岁的生日了,爹每年都会同我过生日的,等爹来接我,我大概就可以逃出生天了,可是那个外乡人,却就此丧命了,这一切都是由于我没有提醒他,没有阻止老板娘。
我什么也没做,便是帮凶。
第二天一早,我再去客房看时,血迹已经没有了,像被人舔干净了一样。
老板娘似乎仍在睡觉,我在她房门外吼了一嗓子”我买菜去了哈,从柜上支一点钱。”
她疲倦的嗓音响起:“好的,早去早回,别乱跑。”
记得昨夜她是从后门出去的,后门还停着平日买菜用的手推木板车,后门外还有车辙印,与菜市场的方向截然不同,是通向后山。
我熟悉这条路,这是我回家的路,我的家翻过客栈后山还要再走一个山头,客栈后山顶上有一块平平的坝子,我和爹常在那处休息。
我心乱得很,只沿着车辙印,走到了这后山顶上的坝子,这里还如以前一样空荡,唯一不同的,是地中心多了一颗人头。
绕过去一看,正是那外乡人的头,七窍流血,脏污不堪,半截脖子埋在土里,像个种在地里的萝卜。
我将将站定,”萝卜”就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