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石吟

作者:不识青天高

“胖圈儿,你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干什么?”我大声喊话。

胖圈儿是做糖的老爷爷家的,今年才五岁,虽说爹娘都死了,但他爷爷会用糖画龙画凤,有时还去县上卖糖,镇上的孩子都很羡慕他,我也是这几个月住到镇上,才跟他打了几个照面,他还送过我一只龙形糖。

算算我从山上下来已近子时,他爷爷不可能让他一个人来山林子玩,肯定是偷跑出来的,他听到我喊话,就像没听到,继续踉踉跄跄地走着。

我跑过去,揪住他领子,喊道:”太晚了,别玩了,走,我送你回家。”

他不听我的,也不应声,还在伸手向前,看起来像梦游。

“行了,你给我站好,再不听话我可是要打人的。”我把他扭过来,还给他理着衣服。

等到终于看清他的脸,才发现他双眼失焦无神,直愣愣的,拍打也没反应,动作痴呆迟缓,像老人们说的失了魂。

我见情况不对,赶忙扛起他就跑,等到他家门口,一拍门,门吱的一声就开了,只见他爷爷趴在地上,翻过来一看,脸上竟是皮包骨,面颊挂着两行血泪,人已经断气了。再看胖圈儿,他的脸比方才好像更瘦了一些,人也没了动静,气游若丝。

老板娘!

一定是老板娘!

一定是这个黑心的妖怪又在害人!

我跑向客栈,呼吸不过来,腿也软。

只见客栈上空有一个光圈,里面有变幻无穷的光线,组成奇怪的图纹。

胖圈儿在我肩上颠簸,随着我靠近客栈,突然开始发出凄厉的惨叫,我忙把他放下,只见他原本胖乎乎肉嘟嘟的脸颊已经凹陷下去,只剩皮包骨了,双眼慢慢流出血泪,一直在痛苦地尖叫。

我从来没见过这番景象,不敢再带着他走,扶他靠墙根坐好,一个人向客栈跑去。

老板娘不在她房里,房间里只剩一个摔烂的茶碗,她一定发现了我救人的事,她一定在做些什么!

我跑到后院,只见她站在中庭的井边,背对着我,双手高举,手心有奇怪的光线,连通天空中的阵法。

见到这一幕,那一股让我不停奔跑的劲头突然没了,四肢一软,跪倒下来:”老板娘,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你杀了我吧。”我不住地磕头,想到胖圈儿的那副模样,将脑袋和地板撞得砰砰响,”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吃他们,胖圈儿还小啊,你吃我,吃我吧。”

她像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双手在头顶转了一圈,又下了更大的力气,掌心光芒更炽,直射天空,头顶的阵法图纹旋转起来,周围的房子里不断传来凄厉的尖叫,此起彼伏。

我心口剧痛,不顾一切跪爬到她的身边,扯住她的裙子哭喊,抱着她的双腿摇晃,甚至疯狂捶打,她都不为所动,像浇筑在地上的铁人一样,以手中的光束托起天上的阵法,巍峨,冷峻,无情。

眼见做什么什么都无济于事,完全影响不了她分毫,我抹了抹眼泪,又站起来摇摇晃晃跑出去。

胖圈儿还在墙根下,只是倒在了地上,原本小胖手如今只是骨架撑着皮子,已经凉了,无论怎么摇晃都不再有动静。

我又迷迷糊糊到了张奶奶家,她也像胖圈儿的爷爷一样,皮包骨头,满脸血泪,没了呼吸,她儿子张大夫还在惨叫,满地打滚。这样的景象让我双手冰凉,全身不住颤抖,等踉跄走到刘婶家门口,又见她面容痛苦扭曲,以头戗地。

没有想到,这镇上的人,无一例外。

不过是放走了一个外乡人,老板娘多年苦心经营、藏匿人间,此刻却不管不顾,因着一时怒火竟要杀光满镇的人。

我冲进房间要背起刘婶,却怎么也拉不动,她不住的扭动、喊叫,动作慢慢迟缓下来,直到最后瘫软在我怀里,血泪满襟。

刘婶就这么死了,任我怎么呼喊也不再回应,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像我原打算对我爹做的那样,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残忍。

刘婶的丈夫被抓去从军,就再没回来过。她等到儿子大了,便带去澄县找了师父学打铁,她认定做铁器的人,哪怕有一日去从军,也不必再像普通庄稼人那样冲锋陷阵,只需锻造兵器。她这么些年一个人张罗这个家,努力生活,盼着儿子出师了以后一起过好日子,没想到,还没开始享福,就先死在了妖怪手上。

人们临死前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我满心愤怒,双手像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一手拿着刘婶家的大锅盖,一手拿着菜刀,又往客栈走去。

成衣铺的肖娘子家离客栈最近,我刚才经过还听到她痛苦的喊叫,现在已经没声儿了。

半路上,就听到客栈传来”轰”的一声,小镇再无一人惨叫,天空中的阵法图纹已经不在,我狂奔过去,只见客栈已是废墟,废墟上趴着一只巨大的穿山甲。

看来,老板娘破阵成功了。

“你还没死?”大穿山甲转过头来看着我,发出老板娘的声音。

“你这黑心的妖怪!”我努力控制住发抖的双腿。

“妖怪?我不是妖怪。”她声音木然。

“你根本不是人,你,你会妖术,你吃人,害人,你还狡辩!”

“我没吃人。”她摆了摆尾巴,面不改色。

“你胡说,那些客人,为什么不在了,那埋在山顶的大脑袋明明被吃得只剩骨头了。”

“那不是我吃的,是方圆阵吸食了。”她的头在靠近我,吓得我退后了好几步。

“张奶奶给你看病不要钱,刘婶给你吃东西,大家,大家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要害死她们……”我虽拿着”武器”,在这样体型巨大的怪物面前,也不过是可笑的蝼蚁。

“为什么,呵呵,人都死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声音哀切,歪了歪脑袋。

“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啊!”我忍着胸口翻涌的疼痛,问她。

“为什么,你还问我为什么,一切皆因你放走那个小道士!”大穿山甲似乎突然癫狂起来,张开血盆大口:“如果你不放走他,镇上的人就能再多活几年,我也不必再害凡人性命,如今,这全镇的人都被你害死了!”

“是你要吃人,是你要破阵,是你用妖术害死了全镇的人。我是救人,你颠倒黑白!”我被她气得胸口闷痛。

“破阵,哈哈哈哈哈哈,破阵——”她的声音变得悲切悠长,”我若要破阵,我又何须杀人。”

“你不是要夺取他们的灵力对抗阵法吗?”我想起和大脑袋的对话。

“是,我是夺了他们的血肉灵力,但那都是为了守阵,守阵,我是守阵啊!”大穿山甲的眼睛里也流出血泪来:“我苦苦修炼多年,终于以妖修之身成了这片山的土地仙,虽然仙阶低微,法力有限,但一直尽心尽力守护这里所有的生灵。是你们人,是你们在这里设下阵法,抽取活人灵力维持阵法运转,而阵法书上说,方圆阵一旦破阵,所有阵法内的活人都会被抽干灵力而死。是你们,一直都是你们人在杀人!”

“不可能,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十四年前,灾荒和军乱夺走许多人性命,又有人不断离开,这个阵法中的活人越少,从每个人身上抽取的灵力就越多,我为了保住他们性命,以自己的灵力灌注阵眼,今年实在灵力枯竭,阵法坍塌,才不得已用旅人的性命填阵……那个年轻道士,灵力充沛,与凡人迥异,简直是上天的恩赐,原本可以供应阵法再运转很长的时日,现在你把人放了,阵法撑不住了,满镇都死了,都死了,哈哈哈哈哈……”大穿山甲的身形逐渐消瘦下去,“是你,害死了所有人,你个祸害精!”

“不,不是我,我是救人,我是救人呀……”

“救人?你救一人,害数千人,这就是你的救人!这就是你狭隘的善良!”穿山甲变得越来越小,喊声不减凄厉。

“你骗人,都是骗人的,都是妖怪的谎话!”

老板娘不再是一只大穿山甲,身形缩小到就像一只真正的穿山甲,趴在客栈废墟的破木板上,艰难地抬头看着我说:“我骗你作甚,今夜我将最后的灵力尽数输给阵法,也没能顶住破阵,如今已是将死之身……咳咳……你自问,这些时日,我待你如何,待全镇的人如何,我可有害过……咳咳……害过镇上一人……”

我握紧锅盖和菜刀,朝她走了几步。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又咳嗽了一会儿,吐了很多血,双眼失神,再也抬不起头来。

我试着靠近她,用锅盖推了推她,等了很久她也毫无动静。

直到我抱起她,她也没有反抗,尸体蜷缩在我怀里,乖顺冰凉。

她不再能来杀我,也许她真的从来都没想过杀我,而是担心我死于阵法,不管怎样,她都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现在,全镇的人都被阵法吸干了,我也胸口剧痛,头晕目眩,四肢不听使唤,如果她说阵法吃人是真的,那我也应该不久于人世。

我静静躺在是石板路上,躺在穿山甲的身边,想起三天前就是在这片黑暗中下定决心要救人的,现在回看也不知是对是错,望着寂静无垠的夜空,只有一点高兴——幸好爹今夜不在镇上。

身体的痛苦让我意识越发模糊,恍惚间听到有人说话,却听不清说些什么,又好像有人把我扣在马背上,颠得我骨头都要散了,也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