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装傻都来不及。
那个打人的家伙快步走近,在我面前停下,道:“别装了,你看得见我。”
此人脸色铁青,满面怒容,我不敢搭话。
“你看得见我,你看得见我!”这人开始疯疯癫癫地大喊大叫:“他看得见我们,这小子能看见我们。”
不一会儿,那些原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人,突然都转过来看着我,男女老少都有。我这时才注意到他们穿得比我还破烂,比其他干活的人还要面黄肌瘦,他们根本不可能是什么“督工”!
“你救救我女儿,救救我女儿——”一个穿暗红色麻衣的胖女人,从呆立的人群中钻出,朝我扑过来,脸上净是泪痕:“求求你,求你了。”
只可惜她的身体从我身上穿过,扑了个空。
后面又有几个人扑过来,不过到我前头就站住了,诉苦,求救。
院里其他的房子还不断传来女人的哭声,骂声。两相交错,我无力承受。
门口的守卫见我瑟缩在墙角,疯模疯样,又过来打了我一顿,叫我老实点。
“你们看我现在这样,连自己都救不了。”我把头埋在膝间,抱着双腿坐在墙角,小声回应。
“这位小哥,你一定要救救我女儿,只有你能看见我们,只有你能……”这位暗红色的胖女人絮絮叨叨,像听不见我说话。
“别说了,他那个样子,哎,自身难保。”先前打人的汉子发了话,其他人也不再哀求。
隔壁的哭喊声也渐小,四周静下来,我等了很久,再抬头的时候,这些围着我的人都没走,有的静静站着,有的默默流泪,有的就面无表情地歪着脑袋看我。
我知道他们在痛苦什么,却无能为力。
也就多亏我爹不会梳头,从来给我绑个童子髻。
我也不会梳头,这三个月里头发都是大致学着爹的手法捆头发,之前那个外乡来的大脑袋以为我是男的,这些鬼魂以为我是男的,那些掳人的山匪也以为我是男的,将我丢在做苦工的窝棚,今日才逃过一劫。
此后几日,不论我做什么,这些鬼魂都跟着我,看着我,有时还试着与我交谈,我也发现了他们是可以听见我说话的,想想也是可笑,此前我还将这些游来荡去的鬼认作这山寨的督工。
他们告诉我这个”太平寨”的来龙去脉:匪首张大虎便是那天盘问我方圆镇宝藏的人,他原来的村子不知是被流寇还是官兵屠村,一气之下就拉了一伙人在这片山头自立为王,谁知道王不是那么好当的,今天这个造反,明天那个逃跑,今日缺衣,明日少食,还要担心有人跑去给朝廷告密,这个王当得还不如当个农民。
他某一天就杀了个造反的人,吩咐厨房把他的肉做来给大家吃了。
人肉都吃了,再没什么干不得的了。
如此一来,反而让众人惧怕他、完全听命于他,手下五大管事各司其职,竟也成了一支剽悍的队伍,到处抢人抢钱,糟践他人性命,以求山寨永固。
“小兄弟,那你能帮我给囡囡带句话吗?就带一句。”这些人里,那个暗红色衣服的胖女人最是锲而不舍。
“不能。”我认真铲着沙土,不敢慢下来。
“就一句。”这个暗红色胖女人,哦不,胖女鬼,就这么不停地骚扰我。
“你们是怎么死的?”
“他们,他们答应不害我家人的,只叫我家负责做饭浆洗……前两天,有个管事的,还是要把囡囡拉走,说要劳军,劳个屁。我和我男人当即冲上去拦,就被打死了。”她用下巴指了指她丈夫,正是前几日动手想打守卫的那个鬼大叔。
她说得不对,他们不是被打死的,是被捅死的,她和她丈夫的胸口都是两个血窟窿,切口光滑,皮肉外翻,有一小块肉连着点皮,悬在风里。
“那他们都是怎么死的”我努力埋头干活,眼睛瞟了瞟其他的鬼。
“大多是打死的,哎,也有一些是饿死的,就你们干这么重的活,吃那点东西,不多日就要饿死的。”胖女鬼解释道。
“对啰,你们都是被打死的,我怕死。”毕竟我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救过一回人了,这滋味,没做过的人不能懂,做过的人才晓得,一次就够了。
更何况,按照那个靳羽的说法,老板娘确实是在保护全镇的人,那我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也未可知。
之后的几天,暗红色的胖女鬼也坚持缠我带话,我也坚持拒绝,并尽心尽力地装作一个做苦工的小男孩,实际却想尽一切办法,探索逃生方法,直到被路过的靳羽揪着领子问我这几天都在跟谁说话。
“没有,仙长,没有,没……”我作出一副吓傻了的样子。
“我看了你几天了,你明明一直都在对人说话。”他一脸认真。
“我……我……我……”只能开始装做被吓坏了。
“你放心,我不是坏人,这样吧,你跟我来。”他虽这样说,我却不敢信。
“杨管事,这小子我有用,带走了啊。”他转过头高声对那个贼眉鼠眼的杨管事喊了一句。
远处的杨管事手插在袖子里拱了拱,笑眯眯的,心里不知想什么。
这个叫靳羽的将我带到一片小树林,胖女鬼家的鬼大叔人也跟了过来,还有一些没跟我搭过话的鬼,也在这附近走来走去,青天白日的,他们也不怕阳光。靳羽觉得这里清净无人,对我来说却是热闹得很。
“小兄弟,你最近干活累了饿了吧?”这人仙法一挥,变出一盘糕点。
“我不饿。”我抱着碌碌饥肠,自以为答得很有骨气。
这几日,晚上睡在干草里,墙又漏风,三餐都是冷粥,偶尔还能吃到青蛙腿,时不时就是一顿毒打,鬼知道我有多恨这个地方。
鬼当然知道道,他们也恨这个地方。
“哦,不饿啊,真可惜。”他又变悠悠只烤鸡翅,自己吃起来。
这回不一样,糕点不香,鸡翅是很香的。
“对,不饿。”我咽了咽口水,但还是忍住了,心想:谁知道你会不会下毒,饿死也比被毒死好。
“呵,还挺警惕,我要是想下毒,在你每顿饭能吃到的清水粥里随便弹点毒药,你早就死了。”他像能读心,又变出一个卤猪蹄来,卤味四溢,这就很过分了。
“仙长,那你会在吃的东西上下咒,逼人说真话吗?”我饿得受不了了,开始扮乖巧,尽量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可怜兮兮,手慢慢朝猪蹄伸过去。
“对呀,好主意,那我干嘛给你好吃的,现在就给你施咒。”他扔掉猪蹄,直接用白得发亮的袖子擦嘴,笑着朝我靠近。
“啊啊啊,你别过来。”我没想到他不按套路来,想起爹教我的“打虎拳”,闭眼乱挥了一气。
再睁眼时,才发现他没有靠近,只是抱着手看着我嗤笑,“小孩儿,你这功夫不行啊。”
我双手捏拳,护在脸前,盯着他,敌不动我不动。
虽然那天他说他没有杀过人,没有杀孽,谁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问题呢?
谁知,这个叫靳羽神色猛然一动,敛起笑容道:“糟了,怨气暴涨了,小孩,快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有阴阳眼?”他瞬间移到我身边,抓着我的胳膊问话。
我不吭气,装作害怕。这妖道,虽然说自己没有杀过人,但在太平寨来助纣为虐,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要让他知道我能见鬼,还不知道有什么坏事等着呢。
“小兄弟,你快跟我去看看吧。”一直跟着我的鬼大叔突然开口央求,我也确实听到胖女鬼的哭喊。
我顺着胖女鬼哭喊的声音眺望,正是靳羽凝视的方向,他突然就松开我的胳膊,急急奔去。
我跟着鬼大叔,紧随其后。
等我到的时候,靳羽怀里躺着一个女孩子,面色惨白,头发乱七八糟,衣服比我穿的好,却遮不住大腿,脸上有许多被殴打的淤青,树上还挂着半截儿绳子,应是个上吊没死成的。
靳羽一顿仙法,刷刷把姑娘救活过来。
小姑娘开始哭哭唧唧,胖女鬼倒安静下来,眼神呆滞,声音绝望:“你,你能帮我把话带给囡囡吗?”
“什么话?”我现在晓得这就是胖女鬼的女儿了,也已顾不上靳羽探究的目光。
“爹娘永远陪着她,永远爱护她,一定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啊。”胖女鬼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我原话转述了,这个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姐姐,却像看不见一样,眼珠转都不转,怔怔落泪:“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不让我死,活着,还要受尽折辱,死了,不就可以跟爹娘团聚了吗?”
“活着,一定还会遇到好的事情。”我只能拙劣地安慰这个姐姐。
“你看得见她爹娘吗?”靳羽靠过来问我。
我还是不想理他,现在明明是劝人求生的时候,他却来打岔。
那胖女鬼听了她女儿的话,原本一直低着头,我以为她在哭泣,但她抬头时,却双目漆黑,不见一点眼白,不知是不是我记错了,原本暗红色的麻衣,变得鲜红了,连周围的天色都阴沉下来。
她慢慢走过来,抱住她的女儿,我被她的变化吓得坐在地上,倒着缩了几步。
“怎么了,怎么了?”靳羽的声音变得焦急。
“乖,娘把他们都杀了,你就能好好活下去了。”胖女鬼虚虚抱着女儿,神态慈祥,目光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