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知善。
当我再回到方圆镇时,这里已经尸臭漫天,再无一个活人。
每个人都七窍流血,形容枯槁,死状十分可怖,宛如人间炼狱。
幸运的是,这些尸体里,没有那个叫阿饼都小孩。
爹娘说,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知善恶、明是非。
说得好听,但我知道,头上那两个哥,叫知书、知礼的,才跟爹娘是一家人,我就是个多余的。
爹娘栽培他们一个科考、一个经商,而我却十岁就给拜入道门,每年逢正月师父才让回家团聚一次。
每次回家,爹娘都对我殷勤周到,一副深怕亏待了我的样子,但对哥哥们却是呵斥责骂百无禁忌,让人反而觉得他们才是正正经经的一家人。
也许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贱骨头,我宁愿他们骂我,也不想跟他们这么疏远,更不想修劳什子道法。
我每回家一次,就要更寂寞一些,我十岁以前那些兄友弟恭、一家和睦的景象,都渐渐淡了颜色,哥哥们不再与我追逐打闹,时刻一副力争做人上人的样子,爹娘也对我一无所求,好像我成材与否并不要紧。
有一回,我卯足了劲,学着哥哥们的样子,在山门的藏书阁里硬着头皮看了些之乎者也的书,还兴冲冲准备了几个自以为不错的问题,等到那一年团聚的时候,装作一个普通的学童,找到机会向爹问学,享受父子天伦,哪怕只讨得几句责骂也好,但我爹只是笑眯眯地说:“你不用看这些书,只要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就行了。”其实我想告诉爹,我不开心,可是对着他那一脸真诚的笑,我又说不出口。
最后,我竟觉得在这热热闹闹豪门大院里,比在委羽山上的竹林过夜还寂寞。
爹娘总说是为我好,可世人都知道,修道哪是什么正经营生,学成了莫非去乡下跳大神么?这不过是当今陛下痴迷黄老之术,朝中大臣和王公贵族无一不效仿,我家算不上泼天富贵,却也位高权重,不做个样子,就不像话。
朝中那些有女儿的人家,都是送女儿去道观的,管她学成学不成,学来有用无用,反正女儿将来都是要嫁人的,也不像男子要谋生养家,不过混个一心向道的名声给陛下听听罢了。
等过几年,照样还俗,嫁个好人家就行了。
偏生我爹娘膝下无女,只有三个儿子,两个哥哥自幼聪慧绝伦,学业事业都小有所成,恐怕思来想去,就只好送我这个从小顽劣、不学无术的幺儿去学道了。
被送去修道,其实我也不怎么伤心。
山门虽然与世隔绝,却也别有生趣,我也只不过还对俗世家庭生活中的温情有那么一丝丝向往罢了。
是的,只有一丝丝。
反正家里也没对我寄予厚望,都是玩,在哪里不是玩。
可是最近玩脱了。
第一次出任务,就差点被妖精弄死,还把师父给的护身宝贝弄丢了。
我师父是个厉害的,他不仅是委羽山的掌门,更是委羽山的天。
作为修道者,师父他惊才绝艳,对道门知识融会贯通,自己改进阵法和仙术不知凡几,当年与第一仙山王屋山的人斗法,王屋七仙一起上都不是我师父的对手,搞得对方灰头土脸,只是将仙盟之首的位置拱手相让,另外那六个人族洞天的人也心服口服。
作为师者,师父传道受业解惑,总能将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经书讲得奇智百出,将那些复杂法诀拆解得浅显易懂,即使是我这种存心来耍的纨绔,也听得进、学得会,六年来还真学了不少好玩的法诀。
作为掌门,不论是对我这样的亲传弟子,还是其他长老的旁听弟子,师父都一视同仁、秉公办事,是以委羽山上下团结一心,得百年未有之兴盛。
师父虽然从未苛责过我们,可毕竟高高在上,与我这样浑水摸鱼的小弟子实在相隔万里,如今竟然肯在众多弟子中挑出我来办差,实在是一份了不得的信任,而我却把宝贝弄丢了,自然不敢跟师父说,只得称是除妖,招呼几个师兄弟再陪我来一趟方圆镇。
“沈师弟,我反复探查过了,这镇上确实没有一个活的。”说话的赵师兄,名叫赵祈,是徐长老的弟子,也是徐长老在凡尘的宗族子弟。
曾经的委羽山上,听说有九大长老之位,九个老头共治之下,内部争斗不断,你不同意我、我不同意你,一件小小的山门事务,往往十天半个月都没个决断,。
后来,听说是天上有神仙下来渡劫,生灵涂炭,委羽山为救苍生,牺牲颇大,九个老头只剩了徐长老和舒长老。
现如今,遇上什么大的祭典,都是这二位长老分坐在师父两侧,三人往那儿一坐,跟三清石像一样,高高在上,只等众生跪拜。
“师兄……那么多尸体,能不能……”到处都是尸体,我也不敢下手去找东西。
“唉,这些人都是妖怪害死的,是要好好超度一下。”说罢,赵师兄就念起了超度的法诀,另有两位师兄见状也跟着一起念念有词。
真亏我在回去的路上就遇到下山办事的赵师兄一行,我这种半吊子,顶多能念经超度单个的普通魂体,像这种直接超度尸体、让死去的人身归自然的法诀,属于高等功法,门中也只有三尊大神和几个已经结丹成功的师兄使得。
赵师兄是委羽山上的最中正耿介的人,听说这里有作恶的妖怪,二话不说就放下手上的任务,领着师兄弟们跟我一道赶来,如今还愿意耗费灵力超度这一镇的死尸,真真是个好心人。
“沈师弟,你可知这镇上为何一个死魂也没有?”赵师兄终于念完经,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想来这次超度耗费了他不少力气。
镇上的尸臭不再,我觉得自己口气都清新了不少,笑着答道:“此前这里有一个阵法,就叫方圆阵,压制着一个大妖怪,师尊本是叫我带着宝贝来强化阵法。没想到我不顶用,这点小事也办不好,还险些误了性命,如今阵破,许是那妖怪吸走了镇上活人精血魂魄,故而镇上没有死魂。”
“那你可知这穿山甲是怎么回事?”赵师兄指了指客栈上趴着的穿山甲尸体,我们见人类的尸体都超度了,便显出这穿山甲的诡异来。
“不知。”我不敢确定,这穿山甲到底是破阵而出的妖怪,还是那个半夜来山上找我聊天,还救我一命的阿饼小弟。
“算了,我看此妖身上还带着些许仙气,等我带回去,禀明掌门,再做定夺。”门中二位长老虽说备份比师父高,山门的具体事务却不再插手,平日也就是授授课、传传道这样子,实在难解的事情,三位尊长才会坐下来商量,是以二位长老的弟子平日有事也多半是先找我师父。
只见赵师兄大袖一挥,手中多了一柄白玉做的茶壶,竟将那穿山甲的妖尸收了进去。我看着赵师兄的白玉壶,通体没有一丝瑕疵,壶身圆润、曲线流畅,堪称上品,用来装妖怪的尸体,真是暴殄天物。
“是了,多谢赵师兄此番出手相助,此事多有蹊跷,我再在此地探查一番,如有妖怪踪迹,另行回禀,若此间无事,定当速回。”我装作稳重的样子,任由赵师兄上下打量,生怕被人发现弄丢了宝贝的事情。
“也行,你万事小心,我先回山了。”毕竟此前险些被妖怪弄死,赵师兄临走,又婆婆妈妈交代了一堆,我都一一应下。
待到送走赵师兄一行人,我又到处走走看看,那家客栈的废墟也被我翻了个底朝天,始终没能找到师父给的宝贝。
眼见太阳西斜,我实不愿意在这死了一镇人的地方过夜,正欲赶路去澄县,却见远处摇摇晃晃走来两人一鬼。
来人越走越近,竟是我那靳羽师叔和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童子,他们身后竟然还跟着一只老老实实的鬼王!
我现在根本没开天眼,无法看见普通的鬼魂和厉鬼,能被活人亲眼看见,还长成这幅模样的,只有鬼王!
鬼王,只闻书中有,人间哪得见!
虽然其貌不扬,看起来四不像,但鬼王是实实在在战力拔群,简直是天下邪修的梦中情人!
《鬼学》中记载,五百年前,云霄道人就是带着一只鬼王,一人一鬼,屠戮人间,灭了无数仙门,八大洞天合力围剿也久攻不下,僵持了三天三夜。
如果不是最后他的那只鬼王失控,反噬之下把云霄道人给弄死了,如今的仙门还不知谁主沉浮呢。
后来许许多多作恶多端的邪修,废了老鼻子劲了,愣是没练出一只鬼王来,如今我师叔却带着一只老实得像鹌鹑一样的鬼王招摇过市,这画面真的太刺激了!
“师叔!师叔!”我喊了两声,见师叔没有应,便招手跑过去,“师叔!我是知善呐!”
因靳羽师叔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便急忙自我介绍道,“师叔,我是知善,是掌门师父收的第一百二十八位弟子,去年中元节,师叔你还指点了我修炼的法门呢。”
“哦——原来是那个小萝卜头啊,这一年长这么高了。”靳羽师叔终于认出我来,就开始热情寒暄,“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个镇子的人不是都死了么,你……这怎么……这么快就学会度尸了?”
门人都说这位师叔是个怪人,我却觉得他是个妙人。
虽然号称与师门闹翻后浪迹天涯,却又总在每年中元节回山一次,还常常搭救那些下山历练的弟子们。
虽然只是每年中元节远远见上一面,却肯对我这样最不起眼的小弟子指点一二。
而我听他意思像是来过这里,却没能超度这里的尸体,估计还是因为他如今尚且道法有缺,自然不敢戳他痛处,赶紧答道,“没有没有,这是先前赵师兄超度的,我哪里学得了这么高深的道法。”
“你们,认识?”那灰头土脸的小童子一直脸色怪异地看着我们,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这声音一出,我才发现,旁边这毫不起眼、灰头土脸的小童子,正是先前在客栈后山救我一命的阿饼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