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实在不知道阿饼为什么会去记得月亮,不过他一说,我也模模糊糊想起来——
那夜御剑到澄县时,已是宵禁,为了悄悄进城,颇费了一番功夫,那时的月亮,似乎正当空。
“悠说过,破阵时还留在阵中的人,就会被吸干魂魄中的灵力而亡,最后魂飞魄散。如果你说的澄县也在方圆阵内,那么澄县的人也应当都死了。”地瓜精深陷逻辑推理而无法自拔。
“澄县的人一点事儿没有,昨天我才路过,都好好的,那我当时肯定是已经跑出阵法范围了,所以说:跑得快,保平安。”我想了想,又问:“可是你为什么说另一种可能不是人呢?……对哦,你是这山中的妖怪,你也没死,难道阵法不吸妖怪的灵力吗?”
“方圆阵是人类研究出来的东西,本来就是用来镇压他们抓到的妖怪,如果再吸我们的妖力,到时内外妖力一相融合,阵破得更快,还镇压个屁。”地瓜精似是很瞧不上我的问题,如果这妖精有眼睛,恐怕白眼早翻上了天。
若是别人,肯定不再理它。
然而我岂是那等纤细敏感小气之人?
横竖现在被堵在犄角旮旯出不去,不如就与这妖精聊天打发着:“哦,所以我破阵时不在阵内,你是妖怪不被阵法吸灵,所以我们都没事,倒是阿饼福大命大,虽然在阵内,竟也侥幸也活了下来……”
地瓜精闻言,似是愣了一下,旋即厉声问道:“不可能!小东西,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的悠死了,而你没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饼似是抱着双膝靠坐墙角,把头埋在膝间,声音泫然欲泣,低声嗫嗫道:“那天,我看见老板娘手中有根光柱,连接天空中奇怪的图形,我以为她是要破阵的妖怪,要害人。结果最后她说她是要护阵,要救人。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都怪我放跑了沈知善,才害死了全镇的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老板娘死后我也以为自己也要死了,哪知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山匪的寨子里。”
“不可能。”地瓜精听完阿饼的叙述,高声道,“绝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我好想到了什么,又一闪而过。
“悠,绝不可能,比一个人类小孩,先死。”地瓜精说话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我随口接了地瓜精的话茬。
“你们凡人如同草芥,即便是修仙的道士,与我妖族也有极大的灵力差距,搞那些个破烂阵法,也不过是想模仿我妖族与生俱来的能力,人类的幼童和老人,都是灵力稀薄,比壮年人还不如,如果方圆阵真的吸食人类灵力,也是灵力少的人先死,哪怕你们人都死完了,悠也不会死。”
“对对对,我们课上是说过,人族灵力稀薄,难于修炼,故而发明阵法机关,以对抗妖族。”我想了想又问,“可是,那客栈老板娘,不是想要救全镇的人吗?阿饼不是说有个光柱连接她的手和天上的阵法图纹吗?会不会有可能是她主动把自己的灵力输入阵法,所以才比凡人先死呢?”
这下地瓜精陷入了沉默,不再反驳和否认,似乎在思考我方才瞎说的这个可能性。
这种沉默,使得它看起来除了个头大了些,就完全像一个普通地瓜,甚至还飘出植物和泥土的清香。
就在这静默时刻,外面响起来一个不辨男女的尖细声音,高喊着“李天师——李天师——我有你家小女娃的下落了——”
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屋外有人把门打开。
从我这里,只看到一片浅绿色的裙子。
来人似乎被屋内的景象惊吓倒,原本的话没说完,转而嗔怒起来:“祈福,你在搞什么鬼啊!”
这声“祈福”似乎是喊地瓜精,来人应当看不到还窝在墙角的我们,不过听这妖里妖气的声音,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我,我也不知道呀,本来都没力气了,突然间灵力暴涨,就这样了。”这个大约叫“祈福”的地瓜精,全不似先前那般暴怒嚣张,态度软下来,在来人面前倒像个犯了错的老小孩。
“哇哇哇,这外面院子也是你砸的是不是,你发的什么疯,你把李天师家砸成这样,等他回来我也救不了你。”来人似乎很气。
“你说的李天师,是在说我爹吗?”阿饼弱弱的声音飘过来。
来人似乎一愣,继而有些激动地喊:“咦?是李天师家的小饼吗?小饼你在哪里呀?”
“我在墙角,被堵住了,出不来。”阿饼告起状来自然流畅,毫不嘴软。
“我还以为你跟着山寨那些人走了呢,没想到竟自己回家了,你等着啊,我马上给你劈了这个地瓜精。”来人言毕,我看见一只纤细修长的手,贴在地瓜精身上。
“啊啊啊啊啊,你要干什么,你住手,你吃里扒外,你帮人类对付同族,你不得好死。”地瓜精大喊大叫起来。
这叫喊声却不断变化,从垂暮老人之声,逐渐变成中年人掷地有声的音色,又逐渐变成青年人的清脆,最后变成牙牙学语的稚子,含混不清。
随着声音的变化,那地瓜精的身体也越来越小,最后竟变成普通地瓜的大小,在来人手心上愤愤地跳动着,以示抗议。
我这才看清,来人竟是一名瘦削男子,相貌上比我大不了几岁,一身绿色裙子,举手投足之间竟让人觉得妩媚,头上还别着两片叶子,倒是这徒手吸灵的操作,明显就是个比地瓜精厉害得多的妖怪!
倘若惹他不快,把我吸成干尸也不过是语须臾之间。
“小饼,你没事吧。”这穿着绿裙子的男妖,笑意盈盈,说着就要伸手去扶蹲坐在墙角的阿饼。
阿饼却一晃身从他手下的空挡钻出来,就在我站起身来拍灰的瞬间,几步蹿到我身后,抖着声音道:“有什么事站那儿说!”
阿饼本就比我矮大半个头,此刻更是藏得看不见人。
虽然在我和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妖怪之间,选我再正常不过,但我还是很高兴,决定原谅他在全镇人的性命和我的性命之间不选我的事。
也许我是一个胸怀像大海的人。
“小饼,你做得对。”那顶着绿叶子穿着绿裙子的妖怪忽然眼神有点飘,虽然看着我们,却又像什么都没有看,似乎想起什么人,淡淡又说了句“女娃,就是要有自我保护意识。”
“你说的李天师,是我爹吗?”阿饼从我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仍然完全像个调皮的男孩子,一点也看不出是什么“小女娃”,还没等对面的妖怪回答,又一连串问到:“我爹是捉妖的天师吗?你认识他?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我怎么不认识你?我怎么不知道我爹会捉妖?”
对面的妖怪向我们走了两步,我才发现他的脚不是脚,裙裾翻飞,一些藤蔓在地上移动着。
这绿裙子妖怪似乎还没完全掌握人形,做起表情来怪丑的。
只见他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柔声道:“你爹是天师,可他不捉妖。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呢,往日里我们怕妖气伤着你,也怕吓着你,都不敢现身,其实呀,我们山里的妖怪都是你爹的好朋友。”
这个绿裙子妖怪,举手投足都娘里娘气的,说话走路时绿裙子一浪一浪的,我实在不喜欢。
可我又打不过人家,不好直接甩脸走人,只能站在这里陪笑,祈祷他能尽快同意我们走人。
“我爹是天师,还和一群妖怪做朋友”阿饼听了藤妖的话,一脸不可置信,我第一次看到她平静的脸上有那么惊讶的表情。
“对啊,不然呢,你这些年就这么在山里乱窜,怎么还没被妖怪吃掉?”绿裙子笑了一下。
“那......我爹在找我吗?我爹回来过”阿饼接着追问。
“是呀,方圆镇出事没几天,李天师就回来了,不过当时他不知为何受了重伤,方圆镇那个样子,他也无力去管……只知道镇上没有见着你的尸体,他就信你还活着,养伤的这半个月,还托我们这些小妖漫山遍野地寻你下落。”绿裙子又笑了一下。
“那我爹很快就会回来对不对我就在家等他就可以了吧!”阿饼手中还拽着那张字糊得不行的纸,越拽越紧。
“等他?谁知道他几时回来哩?眼下这屋子都被祈福折腾得没法住人了,院子里的菜也都被砸烂了,你怎么住,睡什么盖什么,吃什么喝什么。”绿裙子抚了抚自己的头发,语气满是担忧。
“我可以……”阿饼的话还没说完,绿裙子又摆摆手阻止了她。
绿裙子妖怪捏着地瓜精,原地踱了几步,似乎在想什么,绿色裙摆荡起来,整个人显得愈发娘气。
等他终于不转悠了,才叹气道:“哎,你还是跟我去林中小住吧,别怕,我们这片山的妖怪都会照顾你的,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委实不放心。”
阿饼拗不过绿裙子的热情相邀,最终还是答应跟着绿裙子走。
我一来忙活半天还没找着宝贝,二来突然知道她原是女孩子,不知怎么就是有点放心不下,决定相送一程,以全这一路的友情。
谁知我们一行人走入林中没多久,那绿裙子就连同手上的地瓜一起,掉入一个很深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