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知了——”
有许多虫子在门外聒噪,闷热烦人的夏天还没过去。
我虽然从午睡中醒过来了,但还是觉得脑袋昏沉沉的。
后背已汗湿,好在棉布吸汗透风,翻身就是一阵凉爽,整个人又清醒不少。
“阿饼,快来,叫你呢!”晴兰姐姐进来也不敲门,就倚着门框瓜子儿,穿得大红大绿的,还绣着些金黄的丝线,险些将我晃瞎了。
“就来,就来。”我三两下理了床铺,便跳进鞋里。
路过茶几的时候,不忘抓两块糕点塞在嘴里再跑出门去。
只听晴兰慢悠悠在我身后笑骂:“皮猴子,小心噎死你!”
这时候,叫我的不会有别人了,只有王家的女主人王柳氏。
沈知善才走三天,我就被王夫人养得“白白胖胖的”——晴兰的话。
王夫人早年生过一个儿子,如今儿子也有十五岁了,只不过在三四岁的时候,就送去做道士了。她自己也许多年没见过孩子,平日看见我,最爱说的就是“我的孩儿比你大十一个月呢”,好像永远说不腻。
听一个碎嘴的小丫环说,王夫人后来也怀过几个孩子。
只是她身体太差,都没保住。
每掉一个孩子,她的身体又更差几分,如今已像风中摇曳的蒲公英,即便是夏天,一旦不用厚棉被压着腿,只怕要被风吹到天上去。
王夫人十几年没见过孩子,我十几年没见过亲娘,我俩相见恨晚。
更何况她慈眉善目,待我极好,如果我不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孩儿,真恨不得她就是我的娘,我就是她的儿。
我白日里没心没肺,使尽浑身解数,哄王夫人开心。
只有到了夜里,到了梦里,才想起来方圆镇人濒死的哭喊、想起来太平寨的人间炼狱、想起来被妖怪追杀时的命悬一线,想起来我是一个身负罪孽又贪生怕死的人。
迈入东院主屋正门时,只见王夫人静静坐在一把木椅子上,头上落了树叶,也没有管,不知是没力气,还是觉得不必要。
她干瘦的手上总带着一个通体碧绿的玉镯子,与整个人轻飘飘的气质相比,这镯子显得突兀又沉重,也许这也是她懒得抬手的原因。
“夫人,你咋一个人在这儿。”我嘴里的糕点还没完全咽下去,说话有点含混不清。
王夫人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又招了招手。
我立即颠儿颠儿跑过去。
“阿饼,今日可想出去玩?”王夫人平日里走两步都要丫环扶着,平素连从正屋走到东院的小花园都不容易,更别说出府了,大约是怕我终日在府中烦闷,想让我解闷。
我也不敢告诉她自己惹到妖怪的事。
此时出府确实不便,何况我愿意陪着这位夫人,逗逗她开心:“夫人,您忘了,我自幼走街串巷,在山里挖磨菇、逮免子的,外面哪有什么好玩的……到是这样富贵的府邸,没来过,有意思。”我不敢说,更重要的是这种像娘亲一样的关爱没享受过,怕又惹她哭。
说完,我把头贴在她的膝盖上,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手指冰凉柔软。
“那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王夫人这三日不仅给我添新衣、买糕点,还把她儿子小时候玩的拨浪鼓和小木马都送我了。
好像有一股没有来得及浇灌在亲生孩子身上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股脑倾注给我。
“我想要……”我想要找爹,王夫人也已经差人帮我在县的大街小港张贴告示了,其他还真仕么没什么想要的,不过为了哄她开心,还是嚷嚷道:“我想要给夫人变戏法!”
“嚯嚯嚯嚯,好!”王夫人笑起来,带着咳嗽声,像整个胸腔都像在漏风。
我不敢让她再笑下去,连忙学着记忆中沈知善的样子,摆起一个手勢,对着地上的一片叶子大喝一声:“变大!”
那片绿油油的叶子,陡然变大起来,到蒲扇的大小便停下。
我拿起来扇了扇,比蒲扇好使,又递到王夫人手中,看她惊奇的样子,颇为得意。
沈知善走了以后,我就偷偷试过,把东西变大、首尾相连都没问题,甚至想到他把玉簪变为一把玉剑,我也试着把头上的木簪变做了木剑。
那些妖怪们说我是天师血脉,果然不假。
“哎哟——我还担心自己思虑不周,安排外男借宿东院,会打扰姐姐清浄,看来是妹妹多虑了。”三天前在王家花园里见过的那位年轻妇人优雅地迈步进来。
“这个小童子,比我的天行还要小一些,还会变个法术逗我开心,很是活波可爱,小雪,你安排得很好。”王夫人很少说很长的话,这会儿不知怎么来了精神。
“姐姐开心就好,老爷如果知道姐姐精神这样好,想必也很开心。”这个叫小雪的妇人说完话,王夫人顿时黑了脸。
此时晴兰正好走过来,扯着噪子道:“人都死了啊,怎么留夫人一个人在这里!\\\"
“大夫人,您的丫头也特没规矩了,见着夫人也不行礼,好像不知道自已如今是在谁手下讨生活呢。”那叫小雪的妇人身側站了一个四十多的仆妇,说起话来隐约有股茅坑里的味道,让我很不舒服。
晴兰咬紧牙,捏着拳头站在王夫人身后,似乎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打人。
那个尖酸的仆妇还不知收敛,咧开嘴一笑,牙齿黑黄:“是了,大夫人忙与外男密谈,哪里有空管教丫头呢……”
看那个叫小雪的妇人也没有管管的意思,我便决定替她管了。
我心头默念,让地上的落叶慢慢浮起来,在空中变大了一些,又忽而飞过去,对着那老仆妇脸上一通扇打。
啪,啪,啪,大叶子打在人脸上的声音十分干脆。
等众人反映过来的时候,那仆妇已经被打得脸和嘴都肿了,再不能以口臭熏人。
那些叶子最后从这位叫“小雪”的夫人头顶洒落下来,就像刚才只是刮起了一阵风。
“大师,不,大仙,妾身没有管教好下人,还请饶恕则个。”小雪把头埋低,一副恭顺的样子。
这回我知道了,这个叫小雪的,肯定是个唱大戏的。
王夫人咳了几声,又指了指里屋,晴兰朝那一群人呸了一声“活该”,而后轻轻一捞,把王夫人从椅子上抱起来。
晴兰生得结实,臂膀有力,须臾便抱着夫人回屋。
我此时男童打扮不便跟去,被打扰了一个大好的午后,心中很生气,便不理这些人,径自绕回客房,继续练习术法。
也不知那小雪带着那群下人多久走的,只知后来东院的伙食一日不如一日。
有一天,晴兰带了一个叮叮当当的小包袱出去,左手一袋米、右手一捆肉地回来了,背上还背着一筐菜,来去都走的一个常年上锁的偏门,鬼鬼祟祟的。
随后我发现饭桌上的菜好了起来,就大概明白过来。
堂堂王家的女主人,竟然在一个小妾手上讨生活,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也变不出食物。
东院原本占王家大院的面积过半,可真正掌事的却是西院的夫人,如今那老爷不在家,便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如今,某些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便有不少小丫环哭着喊着要去求“雪夫人”收留。
没两日,东院就只剩王夫人、晴兰和我,连平日打扫浆洗的人也看不见,宛若鬼府。
午时,肚子饿极,却不忍打扰晴兰,只好自己摸黑出去,找点吃的。
奇怪的是,绕了一圈,我又回到自己房门前,肚子更饿了。
我只能定了定神,再试一次,实在不想饿着到天亮。
这回,我一路摸着墙走,终于找到了厨房,只是这间厨房很奇怪,不像东院那清汤寡水的厨房,房间不大,吃食却应有尽有。
正在我翻翻找找之际,一个声音响起来:“哪里来的小贼!”
“什么小贼,我是这家的客人!”我此时已经明白,自己怕是不在东院。
东院白日尚且无人,夜间更不会有。
何况即便是东院原先的下人,也都识得我,哪会叫我小贼。
“未经主人允许,自拿自取,便是盗贼!”来人眉清目秀,一脸恶如仇,看样貌恐怕年龄还比沈知善小一些。
“大哥,我是住在东院的,是你家老爷的客人,本是要去东院的厨房,谁知走错了。你是西边院子的?怎么不识得我?”我还是努力解释一下,毕竟被当贼捉起来还要给王夫人添麻烦。
“我是前面当铺的学徒,哪里知道后宅的事。”他说得理所当然。
“那你现在怎么在这里?”我很奇怪,当铺和后宅根本就是两条街上,我就是再饿昏了头,也不可能走到当铺去。
“听说……最近闹鬼,管家让我们轮流到后宅巡逻守夜。”此人说完手扶桌沿,倒着一跳,坐在砧板上,十分不讲究。
“喏,你看清楚啊,我可没拿这里一样东西。”厨房里的煤油灯芯很细,那一点儿光亮忽明忽灭的,足够让人看清我两手空空。
“别生气,你说……你是东院的客人?”他在砧板上挪了挪屁股,两只小腿在半空荡来荡去,一看就是个活泼的人。
“是客人,住东院。”我肚子饿得发痛,得跟他啰嗦,抬脚就要走。
“住脚,既是客人,拿两口吃的有什么。”说完他又跳下地来,比划了个“请”的意思。
我白他一眼,抓起刚才找到的慢头,狠狠咬了一口。
“东院……还好么?”此人半边脸在光下,半边脸在阴影中,轻声道。
“好什么好,都快饿死了,这边的雪夫人欺负东院,吃的也不给,下人也不给,你们那个管家也不管管,王夫人又气又病,再过两天怕是人就要死了。”我很生气,说得稍有点夸张,但是其实也差不离。
“你说谁要死!”不知从哪里跳出一个小女孩,看样子约莫八九岁,头发没有梳理,乱糟糟披散在肩头,有些还耷拉在脸上,一看就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
小姑娘的眼睛,像狼崽子的眼睛,从头发后面看着我,露出精光,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婴儿被包裹得严实,看不见脸,一点也没哭,似乎香甜的睡眠并没有被打扰。
我嘴里又塞了慢头,说不出话,倒是那巡逻小哥连忙拉住女孩,又向我解释道:“舍妹不懂事,见谅。”
“你们巡逻,还能带妹妹的吗?”我好不容易咽下一部分,一边继续着慢头,一边问他。
“父母不在,我不放心妹妹。”这小哥面色苍白,无奈地笑了笑。
原来也是苦命人。
“行吧,今晚你就当没看到我,我就当没看到你妹妹,大家就此别过。”我垫了垫肚子,身心都舒畅了不少,拍拍手就走。
这少年和小女孩儿,居然只是沉默地留在原地,也没与我道别,悄无声息的,似乎要融入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