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王天行逐渐能行走,我们两人一鬼,在老管家的安排下,从客栈到农家,不停更换住所,十分谨慎小心,以防被云霄道人找到。
但事实证明,这样的方法并没有用。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没有投胎的鬼魂,对于道法高深的人来说,就像黑夜里的火把一样醒目。
不过,找到我们的不是云霄道人,是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他看起来很凶,上来就问我为何拘束生魂,还问我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
我晓得个鬼。
老爷爷一言不合就要上来抓我,然而我跟着王天行学了几天道法,今时不同往日,岂能随便让一个老头欺负。
连王天行也夸我,实在是个修道的天才,几日便能将他学了十几年的本事囫囵掌握了。
我怀疑要么云霄道人没好好教他,要么我真就是个天才。
可没几招,我就败下阵来,被老头捏了个咒,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王天行蹩脚地走过来想帮我,老头看了他更怒,呵道:“大胆妖孽,竟敢夺舍!”一巴掌把王天行的魂魄从身体里拍出来,看见竟然是同一个人,老头也呆住了。
“老道长明鉴,这就是我的身体,前日被人夺走,机缘巧合之下才能回来,还不能完全适应。”王天行似乎怕老头对着他魂体再拍一巴掌,彻底把他拍散了,说话急得像倒豆子。
老头当真是个暴躁的老头,闻言又一巴掌把王天行的魂体摁回身体里去。
听说人老了有一种病,会忘记自己是谁、住哪里、家里有几口人等等,反正就是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重复一些傻乎乎的行为,很容易自己走到山里喂狼。但是在发病之前,有很多人就已经变得奇怪,很容易臆想些不存在的事,很容易表现出坏脾气,哪怕是最亲近的家人也不堪忍受。
所以我觉得这老头有病。
可不管他有病没病,反正他拍王天行这两巴掌,把王夫人给引出来了。
本来王天行的意思是,魂体不宜白日活动,易受损,让他娘白天都在我的发簪中休息,晚上再出来聊天的,这下可好,我真怕王夫人也像太平寨的胖女鬼一样,被激成厉鬼了。
“妖道,敢伤我儿!”王夫人扑上去,我本以为她是瞎激动,没想到她不但没有从老头的身体中穿过,反而被老头捏住了脖子。
“生魂?”白胡子老头一脸疑惑地看着王夫人,“你的肉身何在?”
“妖道,放开我!”王夫人的魂体变得健硕以后,脾气也坏了不少,虽然被捏住脖子,但还是手脚并用、乱挥乱打。
这白胡子老爷爷看看我,又看看王天行,再看看王夫人,突然手一推,将王夫人封入簪中,像抓小鸡似的,左手夹着我,右手夹着王天行,完全没有御剑,凭空开始腾云驾雾,不知飞往哪里。
***
等到我们落地的时候,我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这白胡子老爷爷明明是带我们飞到一座山的石洞中,可是往墙上一撞,竟然穿过了墙壁,到了一处仙雾缭绕的地方。
这里院墙朴素、屋舍简陋,也就比我家宽敞些,比王天行家还是差得远了。起码王家还有些雕梁画栋,有朱漆大门,有亭台楼阁、假山名花,这里就真的只有一些没有色彩的房子,青瓦原木,配不上环山的仙雾。
我们才被拎进院中,身后的院门就关上了。
白胡子老爷爷也不管我们,松手放下我们,就径直走了。
我连忙去推院门,谁知这看起来松散普通的木门,怎么也推不开。
王天行的魂魄方才被拍出去又拍回来,这些天好不容易养好的,又前功尽弃了,只能躺在那里干瞪眼。
正在我疯狂推门的时候,突然走过来一个小童子,比我看上去还小些,一派天真地问:“你们是师父捉来的妖怪?”
还未等我回答,屋内传来一声怒吼:“是杂役。”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成了杂役,但那小童却煞是可爱,蹦蹦跳跳,说要带我们去杂役的住所。
不容拒绝,他已经用仙法将王天行带走,我也只能跟上。
一路上,他叽叽喳喳地介绍:“既然是杂役,那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这里是正院……这里是藏书阁……这里是师父的屋子……这里是师姐的……这里是我的……哦,还有二师兄的……这里是厨房……这里是茅房……这里空着,就献给你们住吧……”
他恐怕觉得我和王天行都是男的,只给分配了一间屋子。
“我不和他住——”我指了指王天行,摇了摇头。开玩笑,我从小就是自己单住一屋,房间里多个人怎么睡得着。
那小童很是惊讶,叹道:“原来杂役都要单人单间吗?真是麻烦,怪不得师父一直不肯找杂役……别挑啦,老实住着,老实干活,我住的那间比你们这间还小呢,我都没说什么……”
我感觉啰嗦的人都不是坏人,便与他搭腔:“这里是哪里?”
“你不知道?这里是括苍洞府啊!”小童子再次睁圆了眼睛。
“我为什么要知道,我是被抓来的,那老头掳我上来,我还以为这里是匪寨呢……”说是这样说,可我见过真正的匪寨,也见过真正的恶人,我感觉这小童子不坏,这老头也不坏。
“呸呸呸,咱这是仙门,什么匪寨?你有没有见识?十大洞天知不知道,我们堂堂括苍山,可是十大洞天之尾!”小童子一脸自豪,我一个恍惚,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么神气的表情,恐怕应该说的是“之首”。
“哎哟——”小童子一声痛呼,“师姐你干嘛打我?”
“去做饭。”一个面若冰霜的妇人敲了小童子一个爆栗,如果不是小童子喊她师姐,我总觉得她恐怕年纪比王夫人还要大一些。
“杂役。”小童子指着我,“杂役,这是师父新带回来的杂役,让他做饭。”
“不行,你敢让外人做饭给我吃?”这位被叫做师姐的妇人,脸色更冷了。
“是是是,我错了。”小童子一溜烟儿跑去厨房,留下我和这位严肃的“师姐”面面相觑。
好在她只是看了看我,又无声无息地走了。
***
晚饭时,我发现这些仙人不仅不辟谷,还不忌荤,只是大肉缺了作料,难吃得很。
席间小童子一个人叽叽喳喳,他师姐不停喊他闭嘴,他也不理,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我搞不懂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搭腔,只埋头吃饭。
晚上,这老头终于叫我了。
他闭着眼睛躺在一个太师椅上,自己给自己扇着扇子,听见小童子带我过来,只挥了挥手,小童子便走了,留我干站在院中,静静看他晒月亮。
他不知是睡了会儿,还是一直闭目想事情,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面无表情道:“说吧。”
“说什么?”我一头雾水。
“你们,两人一鬼,怎么回事,从实招来!”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自己摆的谱儿还不够大,又道:“仔仔细细的说,但凡有一点儿说得不对,便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我尝过这老头的本事,原先对付云霄道人时的绝望和侥幸,此时全不见,只想老老实实说了,他肯放我走。
从进入王家开始,如何遇到王家几个小孩的魂魄,如何被云霄道人抓住,到如何脱口,我都讲得仔细。
谁知老头听我讲完后,眯起了双眼:“那云霄道人,贯会占人身体,我怎知你如今体内不是云霄道人的魂魄?”
“云霄道人打不过你吗?他会让你随便抓来?”我有些好奇,想知道这老爷爷是不是比云霄道人还厉害,如果是的话,王天行可以赖在他这里不走了。
“没打过。但如果他魂体受伤,一时做小伏低也是可能的。”老爷爷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云霄道人为何那日吐血后匆匆离去了。
“那你也不能像拍王天行那样,把我拍出来又摁回去,我不想遭这罪。”想到王天行如今那副样子,还流口水,与痴傻都快没区别了,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好。
“呵呵,小家伙……心思还挺多。那我可以探你记忆,验一验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可愿意?”老爷爷摇了摇扇子。
“探了记忆会受伤吗?会很痛吗?”我很不懂他们这些道法,但晓得这老爷子暴脾气,下手重。
“不会。什么感觉都没有,也不会受伤,但你要是骗我……”他嘿嘿笑了两声,看我的眼神就像我真的是云霄道人一样。
“骗你什么呀,骗你有钱拿吗?真是的,老人家就是疑心重,探吧,探吧,探吧,快点儿,我还要去睡觉。”我又生气又紧张,不知道他下一步到底要干什么。
白胡子老爷爷忽然闪身到我面前,抬起右手,用食指在我额头写字,我也不知道他写了什么,只感觉到老年人奇怪质感的粗糙皮肤在额头滑动,最后他停下来,仅用右手食指抵住我的额头。
我像做了一场梦,在梦中将最近五年的事情都过了一遍,又哭又笑。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还是站着,而老爷爷已经坐回他的太师椅上,神情古怪地看着我,问道:“你叫阿饼?”
看来这老爷爷果然能看到我的记忆,我也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好,以后就在这括苍山住下吧。”他又解释了一下,“那云霄道人非比寻常,通过夺人身体,在世间苟延残喘了五百余年,如果他休养好了再找到你,你打不过他,这里安全。”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关心起我的安全,为什么说这么多话,心中十分忐忑,细声问道:“住这里,要给钱吗?”
这老爷爷闻言,脸一黑,似乎很生气,暴躁道:“要给!每日十文,没钱就做杂役来抵。”
“王天行家有钱,要下山去拿。”我有金大腿,给钱还是给得起。
“不行,下山遇到云霄道人怎么办,是不是还得我保护你们,我可是很贵的,没有黄金百两不出山……”老爷爷拒绝了我。
“那好吧。”现在我算知道了,他就是缺个杂役。
“我刚才看了,你想下山,是不是想找你爹?”老爷爷又问。
“是。”
“好,我帮你找。”老爷爷笑得很诡异,一看就不像真心要帮我找爹。
“谢谢。”
“对了,你在心里叫我什么来着?”
想到他已经看了我的记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老实答道:“白胡子老爷爷。”
“行了,以后别喊那么长,谁老了不长白胡子。”
“老爷爷。”
“哎,不要加‘老’字,你看我,还是那么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人见人爱……”
“爷爷。”我终于懂他的意思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诶。乖,去睡觉吧。”这老爷爷满意了,肯放过我了,便又扯着嗓子大喊“豆豆,过来——”
方才那小童子,又跑了过来。
老爷爷继续对他嘱咐道:“你二师兄的屋子,他常年不在,先给这小……小杂役住着吧。”
小童子惊呆了,收起下巴后,还是领着我走了。
一路上,这个叫“豆豆”的小童子,似乎十分羡慕,问道:“二师兄的屋子,从来没让人进去过,你可真厉害,一来就住过去,你怎么做到的,也教教我呗”
“装孙子。”我抬头望了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