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的幻境中,我身旁站着陆御史,他不再被控制成幻境的主角参与其中,眼神清醒又尴尬,像我一样当个旁观者,我俩相顾无言,一阵沉默。
这回没有蓝衣女修在,我比一个没有修道的普通人还是要敏锐得多,很快就发现了幻境中气流的异常,带着陆御史一路狂奔,来到一处山坳坳,看见里面两只皮光水滑的狐狸,正在对话——
“儿啊,你不要想了,咱们狐族,最多十几年的寿命,人族却随便能活五六十年。”这似乎是一只母狐狸在教育自己的孩子。
“娘,我可以修炼,你不是说咱们这山里有大灵脉吗?我这么小就可以化人形了,再修炼修炼,以后不就可以活很长了吗?像九尾娘娘那么长寿!”小狐狸天真的声音响起来。
“烟烟,住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知道狐妖怎么修炼吗?狐族自来修炼艰难,如果不是靠夺取凡人精气,还没等你修炼有成,就寿元已尽了,你可不要做出为了一己私情去害人性命的事情,倘若你真的做了,便不是我儿。更何况,就算你能伴他一生,难道你还能瞒他一生吗?他现在尚且不知道你是狐妖,如果他知道了你的身份,知道了你害人,他又该怎么看你,不说别的,单是欺骗,就足以碾碎世间一切最深厚的情谊。”老狐狸实在太讲理,连我这个嫉妖如仇的臭道士,都要击节称赞。
陆御史面露寒光,盯着老狐狸的幻影,恨不得用眼神扎个洞。
“娘,可是我喜欢他……”烟烟稚嫩的声音正在哀求。
“娘生养你一场,不求你传宗接代,不求你成为一代大妖,只求你平安、健康、开心,做一个善良的狐妖,做善事,结善缘。喜欢,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可以藏在心里,可以默默守护,但是害人,却万万不可已。如果有一天你倦了,累了,想找一个狐族的伴儿,也不是不可以。”
“我不找,我不找,我一辈子都只喜欢他一个……”烟烟放声大哭,似乎让她想到还有可能喜欢其他人,都是痛苦。
老狐狸用爪子拍了拍小狐狸的头,身影消散在风中。
我见陆御史脸色黑如锅底,拍他也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是又被狐妖摄魂了,只好独自去找找幻境的中的故事碎片,这次也不知那蓝衣女修有没有被卷入幻境,如果她不在,我还真得好好想想如何脱困。
想来,那蓝衣女修刚才伸手和狐妖牵住,幻境才出现的,也不知道她们俩搞什么鬼,这半天也没见着蓝衣女修,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被狐妖控制了。
正这样想着,我就遇到了一群妖怪的集会,赫然是青城山囚洞中的那些妖怪。
“老猪,她进来了吗?”似乎是一朵花在说话。
“不要叫我老猪,这种雕虫小技,如果她自己不想进来,谁能把她拉进来。”那个被叫做“老猪”的猪妖,哼哼了两声。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的这个“她”是谁,但直觉告诉我,应该是刚才跟“老猪”吵架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女妖。
“如果她没进来,我们该怎么出去啊?”
“是啊……”
“难道要等这狐妖死了?”
“想我一代英才,妖界大拿,莫非要陨落于此?”
“呸呸呸,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你们都让开,这味道里有股味道……”
“什么?味道?我怎么没闻到”
“自由的味道。”
似乎是离开了囚洞的环境,在环境中享受着蓝天白云、绿水青山,妖怪们的心情放松下来,便露出了原本多嘴多舌的本性,不再像先前般死气沉沉。
“小可爱,原来你在这里!”一声熟悉的呼喊,让草地上欢快散漫的妖怪们打了个冷战,我循声望去,一个火红的身影追逐着一个蓝色的身影,在旷野上飞奔。
那一抹蓝色跑近了,我才看出是那蓝衣女修,她几下跃过来,躲到我身后。
而那身着红色衣服的,看起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女人,面容比狐妖还美,或者说是更明艳热情,狐妖烟烟因为总是很瑟缩,动不动就泫然欲泣,便没有面前这女人美得霸气。
“小可爱,别跑了,我不过是找你玩玩。”这红衣服的女人大大咧咧一笑,风吹动她的发丝和裙角,俨然就是一幅画,配上身后的蓝天白云美得让人心旷神怡,但方才草地上的一众妖怪见此情景,却齐齐退了两步。
这蓝衣女修胆大包天、法力高深,原本一直维持着“沉默的道法大拿”这一形象,没想到此时却躲在我身后,不肯抬头也不肯出声,像一个赌气的小孩。
“小可爱,快告诉我,你是什么妖?”红衣服的女人不依不饶。
“你走开,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妖怪。”蓝衣女修低着头躲在我身后,声音发抖,似乎对自己说出来的话不是很有把握。
“别开玩笑了,人类能有多少灵力,你以为人类修士为什么要用那么多武器、符纸、阵法,就是因为他们灵力匮乏啊!”红衣服的女人眨着漂亮的大眼睛,“但是你刚进青城狱的时候,明明是灵力耗尽的昏迷状态,不仅在短时间恢复,还能输送灵力给一只孱弱的狐妖造这么大一个幻境,甚至还把我给拉进来,灵力之丰沛,非我妖类不可为。”
旁观的众妖怪嘶了一口气,又退了两步。
蓝衣女修咬牙切齿道:“我爹是人,我也是人!”
这句话似曾相识,似乎要从我混沌的记忆中拉扯出一些什么,但这有些娇柔的声音,又像在人心头挠痒痒,我越想越混沌,最后什么也没想起来。
“好啦,小可爱,随便你,既然你非说自己是人,就是人吧。快给我说说,这幻境有什么好玩的?”红衣女人一脸无奈。
“没什么好玩的。”我身后的那个蓝衣女修声音有些不耐烦,像哭,像迷茫,像低落,全然没有我先前遇见她时那坚毅果敢的样子。
“对了,我叫不周,是不周山的山鬼?山妖?山精哎,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反正都是人叫的,不周山倒了以后,我就跑出来玩了,小可爱你叫什么呀?”这个叫“不周”的女妖怪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多么不通礼数,明明惹哭了人,继续喋喋不休,一副要交朋友的样子。
蓝衣女修依旧躲在我身后,不肯说话也不肯出来,那个叫“不周”的女妖自己一个人说了半天,得不到回应,颇感无趣,便瞥了瞥嘴,转过身去,对着仙风道骨的猪妖大喊:“啊啊啊,这里好无聊啊,除了风景还有什么玩的?”
“有,有,有人。”猪妖不再像先前在囚洞中那般嚣张,小心退了两步,只是当他环视四周时,发现其他妖怪不知什么时候退得更远了,一群妖都退到了河里去,仿佛他们是才从河里冒出来看热闹的,这便显得猪妖像主动出列一般。
谁能想到,这猪妖在囚牢里敢与红衣女子吵得翻天,出来以后却怂得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而红衣女子在牢闹腾得地动山摇的,出来却并没有与其他妖怪真的打起来。
“行了,老猪,你,你,还有你们,都带我去找这幻境中的乐子……”不周咧了咧嘴,晃了晃拳头,“如果找不到,就在幻境里面把你们剥皮抽筋,让你们魂飞魄散。”女妖话题一转,笑得明媚可爱,好像在谈论今天吃什么。
众妖低头,默默从水中出来,害怕地走在前面带路,我看了看不周的眼色,小心跟在妖怪们的后面,蓝衣的女修则跟在我身后,一同前行。
这支诡异的队伍,一路都很沉默,我的思绪也随着幻境中飘忽的景色飞舞。思来想去,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青城山的囚牢中,到底哪一处关着这个“不周”,按理说,她这么显眼,一身火红的衣裙,一副绝世的容貌,不可能会注意不到,那么她到底被关押在哪里呢?
这么想着想着,我一没留神,就撞到了走在前面的妖怪,这是一个皮肤上的褶子多得让人几乎看不清真实面目的老人,他回头看我一眼,又默默转过头去,继续老老实实释放妖力探寻幻境的异常之处。
就这么一撞,我已经能感受到,他一身浑厚非凡的妖力,不仅远超我的修为,而且远超之前在青城山大杀四方的藤妖,更奇怪的是,这是一个根本没有杀孽的妖怪,不仅没杀过人,恐怕连一只虫子都没有杀过,干净得不像话,那他又是为什么会被青城山抓来关着?这样强大的妖怪,为什么甘心在群妖中当一个虾兵,为什么对这个不周言听计从?
最近发生的这一切,都太超纲了,《妖学》中从未说过,师门中也从未教过,而今我竟然和一群深不可测的大妖走在一起,说不定一言不合,就要在这幻境中丧命了。
“昨日我捉妖,今日妖捉我。”我心中暗叹,真是苍天饶过谁。
如果说家人逝去后的日子,我身如浮萍,在天地间飘摇无依,仅靠对妖物的仇恨和杀戮活下去,那么如今在这幻境里,则更感与凡尘俗世距离渐远,富贵如云烟,功名如朝露,好似冥冥中有一个更大世界的画卷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我思乱如麻,一面思索着蓝衣女修到底是不是妖修,一面思索着她身上的杀孽——哪怕她杀的不是人,但考虑到她现在身体虚弱、精神不稳,在这么多强大的妖怪面前,未必能全身而退,心中又腾然有一股英勇之气,毅然将她护在身后,谨慎地往前走。
直到遇到一个热闹的城镇,众妖怪们虽然没来过这狐妖的幻境,却似有所感,纷纷四散开来,去寻找什么。
我回头看了那蓝衣女修,还是一副低沉模样,忍不住想要宽慰几句:“小……”
话一出口,我才发现,似乎受那个叫不周的女妖影响,差点脱口叫“小可爱”,亏得我机智过人,急忙转弯,接着道:“小蓝,妖怪最会蛊惑人心,你别听她的。你看,我是人,我就觉得你是人,身上一点妖气也无,根本不可能是妖。”
似乎是因为“小蓝”这个称呼的刺激,她猛然抬头看着我,好像整个人被拉出吞噬人心的漩涡,眼神中的低落伤感褪去,反而是充满了惊愕,“你叫我小蓝”
“不然呢?你叫什么”我挺起胸膛,理直气壮,谁叫她不告诉我名字的。
“那就叫小蓝吧。”她点点头,恢复了前日里那沉着坚毅的样子,先前一晃而过的柔弱美,荡然无存。
正在我心中唏嘘之际,狐妖烟烟牵着陆御史的手,堂而皇之从我们面前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