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烟、烟烟!”清醒过来的陆御史,抖着手穿过牢门去触碰这只小狐狸,“骗子,你不是要与我做一对好夫妇吗?不是要与我白头偕老吗?”
这座妖牢比先前我进来时更沉默了,。
空旷的山洞中只有陆御史的声音在回荡,悲情又渗人。
他的眼神疯狂,好像一生的热望尽皆破碎。
隔壁牢房中,小蓝也躺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像她第一次帮助狐妖发动幻境后那样昏睡不醒,像狐妖一样生死不明。
可是这时没有一个人,或者一个妖,关心她是死是活。
陆御史隔着牢门,呜咽着对小狐狸说了一串话,也许是情人间的絮语。
我不太听得清说的什么,只觉得他声音有时疯癫,有时悲伤,最后越来越弱,几近于无。
一阵绝望的沉默后,这个文弱书生模样的朝廷要员,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狐妖的原形依旧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身了。
这潮湿阴冷的牢中,原本好端端爱人变成一具尸体,与幻境婚礼上的热闹圆满相比,也反差太大。
我一介看客都接受不了,何况是方才还欢天喜地的新郎官。
如果说家人在世时,我尚有懵懂的少年心事,尚且幻想过将来与一个女子成婚,相守一生,那么在举家蒙难后,我便是一个弃情绝爱的人。
委羽山上不是没有师妹倾慕我,甚至其他仙友中,也不乏女修红着脸与我偶遇,可我从未动心。
将来,我也绝不可能像陆御史一样疯魔地爱着一个人。
见他如此这般,我也只是伤怀无奈,没法感同身受。
不忍再看那满脸是泪的陆御史,我转过头去,又瞥见小蓝的侧脸。
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停下来看她,此前灵动的、坚毅的、沉默的、低落的脸庞,在洞顶撒下的光辉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细看倒也算个美人,甚至让我心中有种熟悉亲近的感觉。
且不说我对这浑身上下透着古怪的女修抱有莫名的信心,相信她不会就此死去,饶是我再想关心一下她,也不敢在陆御史这般悲痛的时候出声,白白讨些没趣。
可惜我不讨没趣,没趣却爱来招我。
“来人呐——”陆御史高喊一声,用手一抹脸上的泪水。
“陆大人。”一个点头哈腰的胖子,穿着青城山的道服,从山洞入口小步跑来,谄媚的姿态丢尽我仙门的脸面。
“把这牢里的妖怪,都杀了。”朝廷大员那副让人不舒服的官威显露出来。
“这……这……”胖子擦了擦脑门的汗,吞吞吐吐的,“非是我青城山不愿杀妖,实在是……”
“是什么?”陆御史斜眼一睨。
“这牢中的妖,各个妖法深厚,不同凡妖,从捉到他们开始,就是杀不了,如果不是有一回祖师爷捉到一只山妖,设了这阵法囚笼,说不定连困都困不住他们。”胖子被陆御史盯得汗如雨下,急急忙忙地解释,“祖师爷何等惊才绝艳的人,连他都没奈何了这些妖,如今祖师爷不在了……”
“那它怎么死了?”陆御史指了指被他扒拉到牢门边上的小狐狸。
“它……这……这是今天在山下放阵法的狐妖?”胖子虽不是抓我们进来的人,却似乎对青城山今日发生的事略有耳闻,他走了几步到牢门边,正欲伸手探一探狐妖情况,便听一声——
“别碰她!”
陆御史真是,占有欲可以说很强了。
“这个……这……不碰……不碰……”胖子哆哆嗦嗦在手上掐了诀,指尖开出一片柔和的光,洒在狐狸真身上,来回探照,如此片刻,收了手,又擦了擦汗,恭恭敬敬对陆御史拱了拱手,“这只灵狐,虽有天缘,却又从未以吸人精气来修炼,如今寿数已近二十,犹如人族百岁老者,本来就寿元已尽……今日又在山下开玄天幻境,按它的法力,开个能容纳三五人的幻境不足为奇,可要一下将山下那么多人纳入幻境,必然损了灵根,估摸着,就因为这个加速了她的消耗,油尽灯枯,这才身死道消。”
胖子消息还算灵通,知道狐妖在山下开了幻境,他或许并不知道,狐妖被关在洞中,又开了幻境,可是陆御史却知道。
便是不修仙的人,听胖子这么一说,也能晓得连开两次幻境对狐妖的损伤了,更何况陆御史这些年来,为了追踪狐妖通晓了不少道法。
“如果我说,今日之内,她又开了一次幻境呢”陆御史的声音变得阴测测。
“这不可能!”胖子嘴上斩钉截铁,眼中却满是怀疑和震惊。
“如何不可能?”
“开了那样的幻境,妖力不可能这么快恢复到再开一个……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别的妖怪给她输送灵力……那也不应该啊……说不通啊……”
“把那边那个蓝衣服的给我弄醒。”陆御史侧过身去,指了指小蓝。
他忍着哭腔咬牙切齿地说着这句话,双目染红,似要迸出血来。
胖子唯唯诺诺朝小蓝的牢房走了几步,陆御史又转过身去,掩面道:“算了,还是都杀了吧,给你们十日的时间,把这牢中的妖都杀了……”
胖子面色为难,陆御史却不理,只是埋头走到狐妖的牢笼前,说了句“打开”,胖子又乖乖打开牢门,任由陆御史抱走狐妖的尸体。
那个抱着狐狸摇摇晃晃离去的身影,还留下癫狂的话语:“十日之内,杀不了这些妖,朝廷便将青城山定为妖道,鸡犬不留……”
陆御史和青城洞天的人走后,妖牢中的妖怪便按捺不住了,母熊精最先发话:“看来不能熬死这帮鳖孙了。”
这母熊精的嗓门,足以展示她的雄浑妖力,一看就是成精年限远远超过寿数。
我没想到,妖类不论年纪几何,始终智慧感人,居然想要熬过去,岂不知人类繁衍不息,代代相传,哪怕后世弟子再不济,守住一个妖牢还是不成问题,反倒是妖物没法出去吸天地灵气修炼,只能活活被人熬死。
“没想到这书生如此心狠,婆娘死了便要宾客陪葬,真是岂有此理。”
“咱们怎么办呀,那些脓包道士,不会真想出什么法子来杀咱们吧?”
“啧啧,要我说呀,还是菖蒲最危险,真要杀咱们,恐怕也从菖蒲杀起。”
“凭什么就是我?我可以推荐,先杀你。”
“谁叫你不好好修炼,咱们这里,就你最弱。”
“好了,都别吵了,想想办法。”不周的声音吼出来,其他妖怪到是安静了。
“有什么办法,这囚牢是抽取你的灵力做的,除非你死,否则我们怎么可能出去。”猪妖讥诮道。
“真是蠢笨如猪。哦,不对,你就是猪。”不周不甘示弱。
“那你有什么办法,你要有办法,能被关在这里十几年,连自己的老相好都见不着面”猪妖看起来仙风道骨,可说话真是俗透了。
“原来没有,可如今有了变数。”不周卖着关子。
“什么变数?”那菖蒲花妖最是激动,在她的牢笼中一个打挺立起来,嘴快地问。
“那边那个睡觉的小可爱。”不周的声音在山洞中回响。
我寻遍每一个角落,确实没有看到不周的真身。
这座妖牢所在的石洞,其实平面并不大,妖怪们被奇形怪状的牢笼,囚禁在石洞的各个位置,石壁上、地面上甚至空中,都有囚笼,加之洞顶又开口,一束光照下来,在洞中晕开,即使是最昏暗的地方,起码也能看到每个妖怪的身影,而我十分确定,并没有看到不周那一身火红鲜艳的衣裙。
想到方才胖子说他的祖师爷以不周的灵力建了这个妖牢,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这个囚牢,就是不周的本体。
虽然《妖学》中并未记录过山妖,但这不妨碍我瞎猜。
就在我走神的一会儿功夫,妖怪们拼凑着描绘出一条计策:将山妖不周的灵力,灌注到小蓝的体内,小蓝再将灵力灌注给被囚禁的妖怪,这样一面削弱,一面加强,便有希望打破囚牢阵法,带众妖脱困。
计策初成,众妖欢腾。
“可是我是人,为什么要帮妖怪呢?”幽幽转醒的小蓝,听完妖怪们的谋划,发出这个灵魂拷问。
“你以为你在青城山这些人眼中,还是人吗?你以为那陆御史不知道是你帮助狐妖开幻境,才让她油尽灯枯的吗?你以为不助我们一起逃走,自己便能活着走出青城狱?”这个苍老的声音下,一个半嵌入石壁的身体在艰难挣扎扭动。
这下别说小蓝动摇了,便是我也动摇了,自来“人妖不两立”的观念也动摇了。
青城山的人将我划入妖类关起来,进进出出的,也没人管我的死活,反倒为了区区狐妖的死,要让我一个人族同胞陪葬,简直是不分黑白,在朝廷的权势下奴颜婢膝,与其流传在外的美名甚不相符。
说不定委羽山的师兄弟们,还不知道我被关在这里。
如若我不跟着这些妖物一起逃,说不定真真难逃一死,何况这些妖,恐怕大多没有杀孽。
“别说了,我帮你们!”我豪言一出,众妖一片惊愕,甚至有妖嗤笑,很是瞧不起我。
小蓝闻言翻了个白眼,搞得我很是讪讪。
想我一代仙门才俊,妖物克星,这些阶下囚,竟然敢对我嗤之以鼻,实在是,实在是让我——心服口服!
凭他们的实力,确实都有资格瞧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