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爱,算我欠你一个情可以吗?这里关着的妖,都是清清白白的,本事来到这世上游玩,没有一个害过人,只是人族对妖有偏见,才将我们捉了来。我和我的李郎,情深义重,原本正要去求他父亲允我们成婚,却突然被关到这里炼制阵法,他还不知怎样伤心,如今十几年过去,又不知他都老成什么模样了,便是你今日不帮我,我也能熬到天荒地老,不死不灭,可李郎是人啊,就算他不变心,也不过百年寿数,他等不起啊……我想见她……”不周的絮絮叨叨说着,声音渐渐哽咽。
这个明媚泼辣的女人,幻境中称王称霸耀武扬威的巨妖,在逃出生天的机会面前,乖顺非凡。
“你且说说。”小蓝不知想到什么,微微颔首。
“你,你答应了?”不周惊喜,众妖都不敢置信。
“我本姓李,你既要嫁做李家妇,便是我本家。”这小蓝穿着最时兴的服饰,却总说出些老旧的乡土话,常常让我不能适应。
“本家本家……本家好,既然都是李家人,就一起掀了这破牢笼!”不周像是没听过“本家”这样的词汇,惊喜又娇怯,“等我与李郎团聚,得叫他送你金银珠宝!他家里听说占着一座山头,在你们凡人中,绝对是阔绰的,便是你想要那山头,他也没得不允的道理……”
“说阵法吧。”小蓝席地而坐,适时打断了不周对情郎的回忆和夸耀。
“这里的阵法,是青城洞天上上代掌门捣鼓出来的,当时他抓了我们,又杀不了,便在日夜加固他那些劳什子捆仙索之余,抓到了不周,设阵抽取不周的灵力,以其灵力为缚,建造青城狱,把我们一个一个关了进来……”母熊精声音洪亮又哀伤,似乎她也有一段往事,有所牵挂,只是不愿对人提及。
“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道士捉入了牢狱……”一个普通妇人面貌的妖怪兀自唱了起来,我也看不出她本体是什么,更加难以想象她青春少艾的样子。
“想我也是称霸一方的大妖好么,那臭道士杀不了我,说什么怕我作恶,就我关起来,真是脑子有坑!”被誉为“全牢最弱”菖蒲说自己“称霸一方”的时候,我有些好笑,但想到自己可能连这花妖也打不过,又不太笑得出来。
“你这臭妖怪,说谁脑子有坑。”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身着青城山弟子的道袍,飞剑脱手插入菖蒲的牢中,也许是来妖牢巡逻的,正巧碰上人骂他老祖宗,是可忍孰不可忍。
菖蒲一片头发被剃秃噜了,连忙用手捂住,整个人看起来滑稽又可怜,少年人的剑插在牢中地面嗡嗡作响,似是有意识地奋力一跃,又回到他手中。
少年人转过身来,我才发现,他是青城山“叙”字辈的弟子,去年还来过委羽山,本名叫什么张寒彦,虽然道法不怎么样,可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就出落得一表人才,水灵俊秀,双眼似含情、似含泪,师姐妹们虽然不将其作为道侣的来考量,见到他却总是异常激动。
有次让我捡到一个本子,上面全是张寒彦与那些身材魁梧威猛的名修士结为道侣的故事,很是……如果他本人看到,可能比现在生气多了。那时,我还在心里叹息,“师姐妹们”不过是王公贵族家里娇弱无用的小姐,无心向道——像我最初在委羽山的六年一般。
如今近看才知道,师姐妹们的诡异乐趣,是有道理的,这张寒彦细皮嫩肉的,上次见面时,他在那些青城山的弟子堆里哭得梨花带雨,被一位年长的弟子训斥得大气也不敢喘,如今在这妖牢中,饶是刚威风凛凛地教训了个妖怪,也显得俏生生、嫩脆脆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只见菖蒲捂着头皮,整只妖耷拉着,一方霸主,此时不过是个任人宰割欺凌的小草,埋着头不知是不是在哭。
“再让我听到你们这些妖怪妄议师祖,我手中的剑,虽然杀不了你们,也定要叫你们生不如死。”张寒彦举着手中的剑,在牢中转了一圈。
众妖默默不语,恐是被这些低等弟子欺负惯了,脾性好极。
我埋着头,甚至不敢出声,点头之交,或许我记得他、他并不记得我,也不能盼着张寒彦能向上禀明情况,放我出去,只盼着不要被他看到,我跟这些他眼中低贱的妖物关在一起,青年才俊之间的面子,也是很重要的。
“沈师兄?”饶是我头埋得再低,他还是看到了我。
“寒彦,早!”我抬头,尴尬地装作才发现出他,自认摆出了一个绝对英俊的侧脸。
“沈师兄何故在此?”张寒彦满目震惊,他到委羽山做客时,我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最爱拿出来炫耀的宝贝,应该怎么也想不到我竟然有作阶下囚的一日。
这些个老道士,上了年纪不好直接动手,最爱比徒弟,不才我在这一辈的弟子中,还未有败绩,实在不应该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盼那张寒彦不记得我。
如今,他玉树临风站在牢外,我狼狈邋遢蹲坐牢中,实在是一种不甚美妙的相逢。
也许,不出几日,我便要沦为整个仙门的笑柄。
“你们有个罗洞主,不分黑白,执意要捉拿善妖,我与他争辩几句,便将我也关了进来。”为了不输气势,我站起来,还是比张寒彦这小毛孩要高半个头。
“今日师兄们说,有个二愣子,竟说妖有善恶,万万没想到是沈师兄,你不是素来嫉妖如仇吗?”张寒彦似乎对我的“嫉妖如仇”颇为敬重,说话间还纵着飞剑在牢中转圈,把许多妖划伤,似乎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惩戒把戏。
“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素来的,青城山不是还素来与广交天下豪杰,与妖为善吗?如今这又是做什么?怎么倒像是进了赤城山?”我虚指了一下四周,妖怪们嘶嘶作痛,很快恢复的伤口,又迎来第二轮飞剑的攻击,整个妖牢直如炼狱,与青城山夏日宴的人妖友好场面简直天壤之别,相较之下,只是被削了头发的菖蒲,情况还算是好的。
“沈师兄竟不知青城山、赤城山本是一脉?”张寒彦先是震惊,继而笑着瞟了一眼周围的妖怪,不知是不是牢中光线昏暗,他嘴角的笑容看起来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残忍。
“一脉又如何,不是早分家了吗?”我很疑惑。
“看来仙门传闻,果然不虚。”张寒彦广袖一挥,看了看妖怪们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满意地收起佩剑。
“什么传闻?”虽然隐隐感觉不是什么好话,我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委羽山沈知善,一心向道,不问世事,难堪大任。”他再看向我的时候,眼神中没有敬重,只有看大傻子一样的玩味目光。
“你别告诉我,青城山和赤城山,名分实合?”两座山相距甚远,只是很久以前在同一位仙人的治下,后来仙人西去,便各自为政,不相往来,我实在没想到他们竟然仍有不为人知的紧密联盟。
“不错。”张寒彦点头,“这些都是做给妖物的戏码,看似青城山好说话,其实是我们在明,赤城山在暗,合力捕杀妖物,无一失手。”
“对外都说是赤城山的手笔,青城山倒是摘干净了,仍旧挂上开放中立的名声,吸引妖怪落网,好心思。”我想了想,又问:“这么多年,就没人拆穿过你们?照你方才所说,我不问世事,总有人问,其他人也知道,你们的……计策,就能一直使下去?”
“沈师兄,你是人,你会向妖怪倒戈,背叛人族吗?”张寒彦此时看我的眼神,满是纯真,似是我未开口,也知道我的答案。
“我……不会。”但我知道,我和青城山的人是不一样的。
“那便是了,是人,就要站在人这一头。世人皆能理解青城山,不然你以为青城山为何多年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妖交好,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冒过这个大不韪,我们修仙问道之辈,从来都是横亘在妖族和人族之间的护盾,没有我们的这番付出,如何有人族的太平日子?”张寒彦说得大义凛然。
我看着这张充满纯真理想的少年面容,鼻尖充斥着血腥味,一时有些茫然,妖的血,也和人血是一个味道吗?以前我杀了那么都妖,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过?
“沈师兄,我劝你修道不要只顾自家小仇小恨,还是要放眼天下大势,方能得证大道。别担心,稍后我会禀报罗洞主,放你出来,只是切勿再说你那妖物善恶论了,省得真被当成人族叛徒。”张寒彦亲切嘱咐我后,径自走了。
牢中一阵诡异沉默,有些妖怪似乎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如何被抓入牢中。
“奸诈!”
“歹毒!”
“无耻!”
“过分!”菖蒲呜呜咽咽,总结陈词实在是没有力度,好像她被削掉的不是头发,是作为一方妖主的严肃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