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小哥,你不会告密吧?”母熊精声如洪钟地发问,可能还没等我告密,青城山的人就能先从她那里听到整个计划。
“他告什么密啊,左右现在也被关在这里,刚才没说,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下一个巡山的弟子,恐怕也要一个时辰后才来,咱们赶紧的。”猪妖身上的伤口快速结痂了,可看起来还是非常狼狈。
“不是一个时辰,近日怕是今年的夏日宴了,往年这时候,巡山的的间隔都会变长,你们没发现,这两日巡牢的都三个时辰才来一回了。”菖蒲低着头回道。
“那更好,时间充足,三个时辰后,便是吾等重见天日之时。”猪妖似乎忘记了自己在幻境中对不周的夺命刺探,忘记了曾经受到的死亡威胁,好似他们自来便毫无龃龉,精诚团结。
在一切商量妥当之后,不周不知施了什么妖法,只见石洞壁上,隐隐显出金色的光芒,灵力的丝线在石洞的每一面上流转,逐渐汇聚成涓涓溪流的样子,像一条条金色的地下河,在暗夜中流淌。
渐渐地,这些仿佛金子融化后形成的溪流,从石洞的墙面流淌到地上,甚至流过我的脚下,我才发现这也是一股纯净的灵力,完全不同于往日里我捉拿和斩杀的妖物,与其说是灵力,就是某些小土地仙的神力也未必比得过!只可惜能看不能用,有零星灵力不受控制地窜入自己体内,我尝试运功炼化,却发现这妖牢中根本无法使用道法,每当我试图运气,整个人就好像置身于一片虚空,什么也办不到,只能任由灵力在体内乱窜,可能这也是众妖怪被青城山最低阶的弟子收拾了也无可奈何的原因吧。
可是当这些金色的粘稠的小溪,流向小蓝的牢房时,却沿着牢笼的边界倏然消失,好像那间牢房的地面是一片干涸的田地,春雨淅淅沥沥下进来,小溪涓涓流入,却在久旱的裂缝中消失不见,再多的水也无法漫出这片饥渴的土地。
“我就知道你是个宝贝。”不周的声音难掩惊喜,山洞表面那些金色的细流渐渐汇聚成河。
小蓝闭目盘腿,静静坐在牢中地上打坐,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似在专心吸收不周传送来的灵力。
此情此景,饶是我编造再多的借口,也无法说服自己小蓝是个人了,石洞中金色的河流很快变成金色的海洋,只有小蓝周围有一片黑漆漆的岩石,好像她就像个无底洞,可以吸纳无穷无尽的灵力,众妖看得屏息凝神,有的激动不已,仿佛它们也没见过这等场面。
为什么我做不到、妖做不到的事情,她却能做到?我答不上来。
什么是人?什么是妖?人和妖的界限到底是什么?我也答不上来。
我的世界在这片金色中模糊了边界,曾经牢不可破的的认知,在融化、扭曲、坍塌……
“妖孽!你们在做什么”一声清脆的呵斥在妖牢中回荡,明显是那张寒彦去而复返。
妖牢的异常就这么暴露在他面前——被金色覆盖的石壁和地面,沾染了这些灵力而发着金光的妖怪们和我。
“沈……你……”张寒彦不再叫我“师兄”,好似我已经配不上这个称呼,“你就由着这些妖怪妄图越狱,却半点没有提醒我”
“这……”我是一个任何时候都不乐意说谎的人,比起说谎,我宁愿不说。
“若不是我想起回来关牢门,你便由着这些妖怪胡作非为?若这些妖当真逃出去为祸人间,你还有什么脸说忠于人族,你,你,你枉为委羽山弟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张寒彦义正言辞,走过去将先前狐妖烟烟的牢门关上,一路对我责骂不止,见我毫无羞惭恼意,他更恼了。
“她是人,不是妖,是被你们误抓进来的。”一时间我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帮仍在吸收灵气的小蓝辩解辩解。
“与妖为伍,非我族类。”张寒彦鄙夷地斜了我一眼,提着剑朝小蓝走去。
“不要伤害她……”我一激动便抓住了妖牢的栏杆,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低头看了看手掌,也并无先前小蓝那烫伤的样子。
张寒彦根本没理我,催动飞剑向小蓝刺去,这个前一刻还一动不动的女孩子,突然原地腾起,躲过飞剑的一刺,又在旋身落地之间躲过飞剑的回刺,反应之迅捷,直如全身都是眼。
“妖孽,在牢里都不安分,还敢跟我玩花样!”张寒彦见小蓝轻易躲过他的剑,面色难堪,双手上下一翻,重新掐了个决,飞剑不再直来直去,而是在牢笼中左突右冲,剑快得让人看不清,残影如花。
小蓝手无寸铁,在妖牢这狭小空间里,饶是她动作再快,也难免被利剑划伤,甚至有时候在空中足尖一点,向牢笼借力,免不了又被烧灼一片肌肤。
一番打斗下来,小蓝衣裳褴褛,头发被斩断不少,原本的发髻不再,如今只是不伦不类地散落着,身上的伤痕黑的黑、红的红,比方才的菖蒲可怜百倍,落魄百倍,但她好像生来就是世间最不起眼的杂草,不怕人踩,踩也踩不弯,却让我揪心。
不知张寒彦是灵力告罄,还是耐心告罄,喘着气将飞剑收回他手中,狠狠道:“还敢说不是妖,祖师爷爷留下的妖牢都快把你烫熟了!”
小蓝好不容易落地休息,一双眼睛从披散着的头发中透出幽幽的光,像荒原上的狼崽子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张寒彦,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背脊冰凉。
狼是不能被侮辱的,虽然我只见过狗。
看的狗多了,我也曾希望,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狼,永远野性难驯,永远自由如风,不必被某种枷锁拴住,不必放弃,不必屈服。
张寒彦在对视中败下阵来,原本唇红齿白的俊秀少年,此时只愤愤留下一句“别以为我治不了你,青城山就没人治得了你!别以为青城山慈悲为怀,天下就没人治得了你,我这就禀明‘那位’仙长,将你们一牢的妖怪挫骨扬灰!”他转过头来特意剜了我一眼,便匆匆离去。
“如何是好?这厮若是去搬救兵,咱们还不知受多少折磨,十天半月怕都好不了。”母熊精有些焦躁。
“我就说让你们不要白费力气,你们不听……”猪妖连连摇头叹气。
“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菖蒲不再捂着半耷没头发的脑袋,干脆变回妖身,看起来只是有一朵花被扯走了几片花瓣。
其他妖怪见状也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不周一发声,这间妖牢又安静下来,“这名小弟子若是去找人来,也要费些功夫,小可爱,你还好吗?还能……”
不周欲言又止,小蓝却从地上撑起身子来,盘腿坐下,不言不语。
如果说我从前还自诩实力卓群,自以为假以时日便是接替师父衣钵的不二人选,那么今日我才真正知道,人外有人,妖外有妖,不论那蓝衣女修到底是人是妖,其实力都实在远非我能及,我在她面前,说是一根毫无用处的棒槌,也不为过。
就在牢中所有妖怪都以为她不再配合越狱计谋的时候,她身下的地上开始泛出光芒,那是一种更耀眼更纯粹的金色,如果说此前不周所传递出来的灵力像融化的金子,那么此时更像是发出金光的水潭,小蓝坐在水潭上方,而水潭一点也没溢出她的牢笼。
“她行不行啊?我看她方才传递灵力也是要与狐妖拉着手,如今妖牢又不可施法,这灵力再纯粹,出不了那破笼子也没用……”猪妖久等没什么动静,小声嘀咕了句。
话音未落,便见小蓝身下的水潭中浮起许多水滴,水滴从牢笼的栅栏间穿过,一点一滴落在众妖身上,偏生没有一滴落在我身上!
我看那些妖怪一脸享受得很的样子,十分气愤!
这牢中,我与小蓝相识最久,虽然也不过数天时间,不过与这些妖怪的几个时辰的相处比起来,我俩的交情最深。就算要逃脱出去,也当先考虑我才是!
有些妖怪的本体甚至随着对水滴的吸收而不断膨胀,可一碰到妖牢的栅栏,还是滋滋作响,恍如铁板上的五花肉,这才叫我心中舒坦下来,庆幸被拿来做试验的不是我。
“你怎么回事?”每次都是猪妖发难,实在是这牢中的刺头,“会不会弄啊,再这样下去,还没逃出去,没把大家伙儿弄得爆体而亡,就是被这牢笼生生烫穿了。”
小蓝睁开眼睛看了猪妖一眼,眉头一皱,多给了他一些水滴,猪妖也瞬间恢复本体,妖身迅速生长,一下子也抵住牢笼烫得嗷嗷叫。
“怎么办?她不会是要杀了我们吧?”
“她该不是青城山的派来玩儿我们的吧?”
“人修怎么可能帮妖怪,是你们太天真。”
“不周看走眼了,她不是妖,她是人,她还能在这牢中施法。”
“传个灵力算什么施法,就算是人修,肯帮狐妖了却心愿,那也是个好人。”
妖怪们争论不休,小蓝却眉头紧锁,不知在思索什么,一缕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她左侧的脸颊上蜿蜒而下,这个认真而执拗的侧颜,竟然看得我体内的灵力流转都快了许多,只得赶紧别眼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