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饼睡了很久,额头发烫,满嘴胡话,修道固然延年益寿,但却不能让人绝不生病,特别是从那样阴冷的寒潭中出来,又恰逢夏日的凉夜,很不好过。
哪怕我已经尽力用勉强吸纳到的一点儿灵力为她烘干义务,可女孩子还有又长又厚的头发,若要为她烘干头发,不知还要吸纳多久的灵力,眼下没有办法,只能任由她枕着湿漉漉的头发说梦话。
“大根……大根……”阿饼口中喃喃,面上全是苦涩。
她是被爆破的妖丹幻象魇住了,我方才也被魇住了,但落入寒潭的一瞬,我所拥有的“大根”视角,因为大根的死亡而终止,所以我才能在掉水的第一时间清醒,拖着阿饼顺水漂出地下溶洞,最后费尽力气拖她上岸。
幸也不幸。
幸,我们两个终于能逃出必死之局,如今有水源,有空气,有生路。
不幸,我不能再以“大根”的视角和身份,与阿饼一同生活,从亲密到陌路陌路,心中茫然。
虽然在回忆的幻象中,大根遇到的是蝙蝠女妖,我却能一眼认出那里头藏着阿饼。
我不知道蝙蝠女妖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阿饼是什么样的——她那种与人的疏离感,和想要积极入世的女妖截然不同,每一次女妖被世人厌恶和排斥,我都能感到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甚至是阿饼抓耳挠腮的小动作,我也没有忘记。
虽然我不得不随着“大根”的回忆而行动,却一直牢牢记得自己是谁,记得关于阿饼的一切。
对啊,小动作!
仔细想想,我为什么这次一遇见阿饼,就觉得她莫名熟悉,不论是三年后长高了、抽条了带来的变化,还是穿女装后气质上的变化,都无法不让我想起小时候的阿饼,就是因为她那些小动作!
“大根,别怕……”阿饼一翻身,又在呓语,看来被幻象影响很深。
此时已近黄昏,从早上到现在,我们都没吃任何东西了,阿饼有没有辟谷不知道,反正我没有,现在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
如今身在荒郊野外,连处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找不到,阿饼这样子我也拖不动,只能勉强催动我的玉剑飞出去,叉回来一只小鸟和野兔,然后再将玉剑变为匕首大小,用来剥皮,处理内脏。
若我二哥知道师父送我的法宝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恐怕棺材板都盖不住了,但他若吃过我今日烤的兔子,一定也觉得很香。
阿饼是问着烤肉的味道醒的。
夜里,篝火跳跃,火光映照在她的半边脸上,神色难辨。
“你清醒了?”我疑惑地看着她,不知这到底是阿饼还是蝙蝠妖,毕竟人是会夺舍的,焉知妖怪不会?虽然无此先例,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嗯。”她抬手挠了挠头,因为头发湿漉漉的,又在地上沾上许多土,也许有些痒。有个这个迷迷瞪瞪的小动作,我便知道她没有被什么妖怪夺舍。
“还烧吗?”此时阿饼已经醒了,怎么说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我便不好再去探她额头的温度。
“不了。”她摇摇头,看起来整个人还是有些迷糊,似乎想把什么东西从脑袋里甩出去。
“还记得幻象里的事?”我瞧她那样子,不像是很好地脱离了幻象的影响。
“记得。”她点点头,目光有些呆滞。
“说说看……”阿饼醒来以后的回话至今没有超过两个字,让我有些不知道该聊什么好。
“能先给点吃的吗?”阿饼急急打断我的话,语气中不是平日的冷淡疏离,反而有一股热切——原来她呆滞的目光正死死盯着我手上的兔腿。
我讪讪将还没来得及啃的兔腿递过去,她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让人惊讶的是,阿饼吃了点东西,又立马倒头睡去,那模样,跟中毒了似的。
小心翼翼伸手探了探,我才发现她仍然高热不退,原来这丫头方才还是烧昏头了说胡话,若不是我的烤兔子太香,她恐怕都不会醒来。
夏夜凉风吹走了我颈间最后一丝粘腻,火堆里的火苗仍然不安分地舞动,我用仅剩的灵力勉强做了一个不漏风的草席盖在阿饼身上,自己随便找了一棵树靠着,身体疲惫得仿佛再也动不了,脑子却异常清醒。
闭上眼睛,也总忍不住回忆起,我和阿饼陷入幻象中的时光,像一对普通的夫妇那样,打猎、做饭、浆洗、洒扫,共享晨曦和星夜,平凡的生活中流动着美好的情愫。
我不禁想,如果我没有经历这么残酷的人生,会不会早就因为救命之恩而与阿饼成婚,过上大根和蝙蝠妖那样相濡以沫的生活了呢?
不会的吧。
哪怕双亲健在,也很难让我娶这种不折不扣的乡下丫头吧?
就算我娘能力排众议让我们在一起,恐怕我们也很难像爹娘一样真正琴瑟和鸣,光是京中那些高门大户看我们家的眼神,搁在从前的我身上,完全无法忍受。就是到了今日,我难道就一定能做到像那个大根一样完全不理外面流言蜚语,一门心思只看眼前人?
胡思乱想着,我疲倦已极,也沉沉睡去。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阿饼早就醒了,除了衣服邋遢些,整个人看上去精力十足,不仅生了火,还捉了只山鸡来烤,仿佛昨夜那个病弱呓语的人根本不是她。
“你灵力恢复了?”我此时周身灵力也都已经恢复,昨日也不知被河流冲出去多远,此处阴气已经不重,如果真是阴气的原因,阿饼应当也恢复了灵力才对。
“嗯。”这个小姑娘,永远都这么言简意赅,看来阴气还真的影响到她,也不知她修炼的是什么法门。
“接下来你要去哪里?”我心知自己该回委羽山了,但又忍不住觉得若就此与阿饼分别,天大地大,恐怕此生不复相见。
“成都府。”她语出惊人,神色平淡得很。
“你疯了不成?成都府可就在青城山脚下,那林掌门可不像是要放过你,好不容易逃出来,你又去送命?”我难掩震惊。
“我要去找爹。”她咬了块鸡肉,吃起东西来毫无淑女风姿。
“你爹在成都府?”我咽了咽口水,想起自己早上醒来还没吃东西。
“不,我在成都府等他。”阿饼的脸上有光,有淡淡的微笑,似乎已经看到了非常值得开心的前路。
“你们什么时候联系上的?”自入青城山妖牢以来,我与阿饼片刻没有分离过,一路上听她说过几句消沉的话,似乎从三年前我们在澄县分别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她爹,也不知如今是用什么手段和她爹联系上的。
阿饼又扔给我一只烤鸡腿,便不再搭话,留我一头雾水。
我放心不下,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跟着她到了成都府,生怕她出事。
进到成都城内,我和阿饼用一路上打的野味,换了不少银钱,终于能住进一家像样的客栈。
修整一日后,再见阿饼,我几乎又要认不出来她了——
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身墨黑的武行衣服,腰封一扎,整个人看起来挺拔又精神,不像先前穿着裙子那样拖泥带水,头发也像大街上行走的男子们那样梳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十分清爽利落,好像她整个人从来就该如此——哪怕她脸上还贴着两抹小胡子,我都觉得丁点儿不别扭。
甚至,我还有点觉得,这样的阿饼,让人有些意不开眼,猛然发现这个念头有那么些不对,我又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巴子。
从前,我一直以为阿饼是个沉默的、惜字如金的小姑娘,她不想说话的时候,你休想撬开她的嘴,她一旦开口说话,又往往是直愣愣的、不给人留台阶的,所以一路上她也没问我要去哪儿、为什么与她同路,我就恰好躲过一场劫难——因为如果她问了,我也说不好到底是担心她,还是担心与她分别。
然而这几天,这个小姑娘却颠覆了我对她的一切认知。
当我还在惴惴不安,昼夜担心青城山的人发现她时,她却大大咧咧走到街面上,与那些贩夫走卒交易,顺便打听青城山的“大事”,如果有人能说出青城山被妖怪袭击、青城山的妖牢被炸的事,她就故作神秘地与当地人摆起“龙门阵”,再不知不觉地散布——青城山的妖牢是被一个叫李岑的侠士炸的,这位侠士来自遥远的方圆镇,路见不平,捉拿了袭击青城山的妖怪,却反被青城山无耻扣押,不得已才破牢而出,顺手救走被青城山虐待的小妖。
李岑?三年了,我才知道你不叫阿饼,叫李岑?
小妖?那些一个个的上古巨妖,青城山的人杀都杀不了,不知费了多大的功夫捉来,你顺手救走就完了,还说是小妖?
侠士?真是屈才,你确定你这样像个侠士而不是细作?
我在路边听着贩夫走卒们的议论,嘴角忍不住抽搐,觉得可能修道也不能让人长寿,比如我现在就觉得胸口气闷得发痛,可能已经折寿。
阿饼的活动是卓有成效的,很快成都府的大街小巷都在流传着这个侠士李岑的故事,偶尔有青城山的人路过听到,脸都黑了好几层,可他们又捉不住是谁散布的谣言,因为阿饼每次与人聊天,都只透露一点信息,多亏热心的人民闲来无事就摆龙门阵,才能迅速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感觉上来说,就是个民间集体创作。
但这样抛头露面也是有坏处的,比如今早起来,阿饼就发现手上的戒指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