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说的山洞,原来是一处小洞天,别说与我们委羽山这等十大洞天相比,便是与那三十六小洞天相比,也是在小得不像话,不过胜在灵气充足、风景别致,的确是一处养伤的好地方,能在青城山的势力范围找到一处这样小洞天,也是本事。
“你们先前为何不住在这处小洞天,非要到成都府去……”我都不好意思说她们在成都府过的那个日子。
“这里虽然风景好,但淼淼受伤,我,我又没法打猎,靠摘果子,也勉强过了几天,可是附近的果子很快就摘完了,再远容易遇到野兽,不如城内,偶尔还能找到短工,换点吃食……”这个叫云岫的女人,见阿饼确实救了黑龙,终于不再咋咋呼呼,好好说起话来。
不过看到云岫那瘦得凹下去的面颊,就知道短工也不是什么好找的,得亏是在成都府,战火没有烧到这里来,蜀地又是常年的米粮仓,哪怕行乞也能活命。如果是在其他地方,她一个女子,还带着一条需要养伤的龙,为了换点吃食,不是卖身为奴就是卖身为妓,运气再差一些,遇上流寇逃兵,命都保不住。
我四下查探,发现这洞中没有干草和兽皮之类的东西,只是勉强有一些干柴,想到接下来还要在这里对付几晚,想着从青城山出来后的吃住,为了免觉得辛酸,我只好觉得自己大概是已经得道成仙了。
眼下也只能用水冲洗天然的石台,再在外面的阔叶树上弄些叶子来垫一垫,盖一盖,勉强算个床铺,至于夜里灌不灌风,也顾不上了。
在收拾山洞的过程中,黑龙和阿饼闭目养神,祝青作为一个坏心眼的魂魄,只是冷眼旁观,我和云岫一起洒扫,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
——云岫小的时候,她的家族还没有彻底败落,虽然族中无人做官了,但家族生意还在,好歹还能养活一大家子,她也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姐,有过乳娘,有过丫鬟,作为商人的女儿,又没有官宦女子那样多的拘束和礼仪,偶尔随着族中走一些短途的商路,四处游玩,好不快活。
——也正是这样的生活,让云岫有机会遇见黑龙喵喵。那是一次走商,她不服族中叔伯管教,在一片密林中走失,迷雾重重,不知归路。等她走到一片湖边,雾气才堪堪散去,看见了腾云驾雾的黑龙,龙身黑色的鳞片在晨曦中闪耀着金光,龙角很小,没有传说中的枝丫,但也漆黑如墨,四只爪子遒劲有力,血盆大口一张,似乎能吞下云岫整个脑袋,比画上的龙可怕多了,但这个顽皮的大小姐却混不知惧,竟然大赞黑龙漂亮,非要交个朋友。
——女人么,哪有嫌对自己美貌称赞太多的?更何况黑龙喵喵从小就以为龙族是不容于人世的,以为人族都是残忍嗜杀的坏蛋,跟我们人族对妖怪的看法差不多,猛然遇见这样一个满眼都是星星的小可爱,怎能不震惊?怎能不被触动?于是,一条堂堂黑龙,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和人族的少女交上了朋友。
——可是云岫终归是要回家,回到人族社会中生活的,此后,也只能寻着机会跟商队出来与她的好朋友喵喵相见。一人一妖,一见面就互诉奇闻异事,快活自在,情谊日笃。但云岫不知道的是,寻常商家女子,便是不太被礼数束缚,也没几个她这么野的,而她这种豆蔻年华的适婚女子,家中却对她缺乏管束,连婚事也说不上一个,主要还是因为家中有难。生意上的对手背靠大树好乘凉,一直在打压和抢夺她家的生意,连她的婚事都告吹了好几个,后来更没有望族敢与他家结亲,父母每日焦头烂额,她却对人世烦恼浑然不觉,一心只想与自己的黑龙好友遨游天地。
我拖着猎物回来的时候,云岫正在洞口升起了火堆,只能说此处虽小,但也不愧是洞天福地,连野猪都长得肥硕,若非我的玉簪是个宝贝,还不一定能拿下这头野猪。
“你打那么大一头猪做什么?”云岫添了把柴火,抬头问道。
“没遇到其他的猎物,只能将就了。”我将野猪仍在洞外的小溪旁,活动活动筋骨。
“你们道士也杀生、吃肉吗?”云岫这个人呢,我是真心相信她曾经是一个大小姐的,总是无处不在体现她作为一个大小姐的纯真和嘴欠。
“这是天理循环。”我将玉簪变为匕首,给野猪开膛破肚。
云岫瘪了瘪嘴,不再多言,乖乖跟着我一起处理野猪。
倒是肉烤好的时候,阿饼睁开了眼睛,拿起滋滋滴油的烤肉,询问起来:“然后呢?”
云岫似乎没有意识到阿饼在问自己,等到她发现阿饼直勾勾的眼神时,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了一下:“然后什么?”
“你们交上朋友了,然后呢?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我真是没想到,阿饼竟然也对别人的事感兴趣。
云岫闻言,怔怔看着火光,又落下泪来:“我那时终日只知道想方设法找淼淼玩,完全没顾及家里,等我意识到问题的时候,家中已经变卖了能变卖的房产和田产,族中叔伯还闹着分家,好好一个大家子,说散就散了……爹娘……”
眼泪似不要钱般的坠落,一条黑色的尾巴从阴影处伸过来,轻轻拂去了云岫的泪水,那些最坚固的龙鳞,此刻都无尽温柔。
阿饼仍然大口吃着无盐的烤肉,认真聆听着云岫的哭泣,祝青也一直不说话,就这么冷眼旁观,我只得装作拨弄火堆,躲避此刻的尴尬。
好在云岫哭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下去,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我的爹娘,为了撑起这个家,早就操劳过度,特别是娘,我的哥哥因为被人诬陷打死了人,爹娘为他多番奔走周旋,可官官相护,最终也没有救下他的命来,此后娘就大受打击,身体亏空得不行,分家后不久,就病逝了,爹再怎么苦心经营,给那些青天大老爷送了不少珍宝,也没能挽回家里的生意,当官的都是说翻脸就翻脸,收钱不办事,爹虽然对我慈爱,为我遮风挡雨,可他心中的积郁,那时我还不懂,直到一次走商,镖局竟然和山匪勾结,爹没了性命,又只得我一个女儿,我家就成了绝户。”
“绝户怎么了?”阿饼咽下一口肉,发了声。
说起来,若是阿饼的爹不在人世了,阿饼家不也正是云岫口中的绝户?
“不过欺负我不是男儿身,那些原本分了家的叔伯,便不认我是这家人,连我爹娘的房子,也夺了去,害我连个安身立命之所也没有。”云岫解释了一句,但阿饼的表情更茫然了。
我想起阿饼家的房子,嘴角一抽,那房子可不是谁想夺就能夺走的,上面满是符文,虽说当时只知道房子能挡住妖怪,但能不能挡住有邪心的人也未可知,更何况,阿饼这个人,不靠爹娘庇护,不靠一所房子庇护,就向顽强的野草一样,与云岫又是大大不同。
“那之后呢,你怎么又遇上了这个……额……”我始终觉得“喵喵”这个名字太羞耻了,叫不出口。
云岫拉着脖子上的绳子,从衣服里掏出一个挂件,我仔细一看,这才发现,是一片很小的龙鳞,甚至精心打磨过,普通人看来也许只是一个奇怪的吊坠。
传说,得龙鳞者,可御龙行天下。
“后来,我流落街头,饥一顿、饱一顿的,还染上了病,严重的时候,甚至开始咳血,淼淼说,是感受到了我的血纹召唤,赶来救我。”云岫说这话时,黑龙已经整个游走过来了,犹如人的大臂般粗壮的身体,轻轻盘绕在她身上,柔软得像一条巨蟒,“我们重聚以后,也曾有过一段好日子,她日日用仙术给我治病,打猎摘果子,比我那些名义上的叔伯亲人还亲,我们原打算等我养好伤,就去游历天下,去北方看雪,去东方看海,去沙漠,去草原……直到,直到遇见了那个可怕的道士……”
火堆旁,我们没有谁想打断淼淼的叙述,阿饼埋头苦吃,我埋头添柴,特别的是祝青,当听到可怕的道士,魂体都能看出一丝紧张,也许这就是他那个假冒黑龙的恩人。
“这个道士发现了我,面色是欣喜的,还说‘大地之上不见龙族久矣’,我以为他像云岫一般,是个好人,谁知道这是个口蜜腹剑的小人。”黑龙喵喵开了口,声音沉稳,无恨无怨,仿佛这件事已经与自己无关,很是看得开,“这道士自称委羽山的长老,说什么要为万事开太平,讲了许多好听的话,实际上,他心中的万事太平里,根本没有妖的立足之地。”
“不可能!”
“不可能!”
我和祝青齐齐出声,祝青是恼怒,我却是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