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石吟

作者:不识青天高

如今我委羽山之上,能称得上长老的,只有徐长老和舒长老,可是徐长老是一副公鸭嗓,舒长老已至耄耋,两人的声音都说不上什么好听,更不可能是什么玉石之声。

加之委羽山历代清流,以天下太平为己任,怎么会有这等幻化成妖、四处挑唆事端的妖道人?

据说当年委羽山九个长老,有七个已升地仙之资,却与上任掌门一同应劫陨落,根骨不佳的舒长老和徐长老反而侥幸活了下来。

徐长老是个面容瘦削的老古板,虽然俗世的家族仍然依靠和纠缠着他,但他招进来委羽山的宗族子弟,无一个不是正直贤良、能干懂事的,委羽山的事情但凡捅到他面前的,都能公允处之,绝不偏袒,道法上虽不出尘绝艳,对委羽山的一应大小事务却处理得当,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至于舒长老,年逾七十,却身强体壮,鹤发童颜,委羽山遭逢大劫、地仙陨落之后,舒长老弟子最多、声势最为浩大,本可自行接管委羽山,却谨遵前掌门之命,奉我师父为新一任掌门,尽心辅佐,稳住乱局。如若不然,委羽山失去了全部的地仙,若是就此陷入内乱、一蹶不振,基本也就像句曲山这样沦落为凡尘道观,彻底断了仙途,只能求个香火鼎盛了。

思来想去,黑龙遇见的妖道人,绝不可能是我委羽山的长老。

那还有什么人呢?

这些长老们的弟子,又有谁的修为到了能猎龙的地步呢?

“你,你,你说谎,恩公说了,人族与妖族不共戴天,他是要为万事开太平,可他要开的就是妖族的太平,是一个万妖可以自在遨游,不必藏头露尾,不必被人族喊打喊杀的天下。”这祝青可比我激动多了,感觉颇像那些民间邪教的狂热信徒。

“一个抢夺妖丹的人族道士,为万妖开太平?”黑龙经过阿饼一番救治,竟然能说一整句话不再咳嗽了,还有力气讥讽别人。

祝青的魂魄明明灭灭,被气得不轻。

“祝青,你在青城山犯下的错事,不会是这个什么恩公指使的吧?”阿饼不说话则以,一说话连我都惊叹,如何也想不通,她是怎么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的。

三年前,在方圆镇的后山相遇时,祝青就是个杀心很重的妖怪,又诡计多端,实在让人没什么好感,所以他在恭州城和青城山作恶,我也不觉奇怪,唯独对他的“狂热信仰”的来源有些奇怪,如今一看,也许他的信仰来源是这个“恩公”,也许他的自杀式袭击的来源也是这个“恩公”。

“恩公说了,青城山道貌岸然,名义上追求人妖和谐共处,实则与赤城山联合捕杀了许多无辜的妖界生灵,用他们的内丹炼药,提升门派实力,残忍至极。”祝青的脸上显露出狰狞的狂热,“唯有让青城山上流淌足够的鲜血,才能让众妖忌惮,不再被青城山蒙骗。”

“可你这样无差别攻击,不是也杀了很多无辜的妖怪么?”我总觉得祝青的操作让我迷惑。

“恩公说了,这是为了大多数妖更好的未来,而不得不牺牲的,谁叫他们要去青城山参加夏日宴,我不杀他们,青城山也要杀他们,不如用他们的血来警醒世上所有的妖。”祝青说得头头是道,至今还觉得自己没错。

歪理邪说之所以能让人狂热,就是有一种别样的魅力,它能让掌握歪理邪说的人掌握一种“最终真理”,不接受任何反驳,无论如何错的都是别人,而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歪理邪说,莫过于“不认同我的观点都该去死”和“为了实践我的的观点,其他人可以去死一死”。

“你知不知道,我和她……”我指了指阿饼,“我们把青城山妖牢里那些他们人族用道术都杀不死的上古巨妖,都给放了,听说这些大妖要回到你们的妖山西玄,此后,怕是天下妖族都知道青城山和赤城山的那些作为了,自然有了警醒,只要以后老实生活,也不会轻易被蒙骗伤害,而且这过程中,我们可未杀一人、未杀一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接受了人有好坏、妖有好坏的观点,虽然我以前杀的妖都身负杀孽,但如今想起来,也许我也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混蛋,如果那些妖是因为被人迫害而反抗,最终导致手染杀孽的呢?

曾经有一只虎妖质问我,为何人族要对他们赶尽杀绝、逼迫至此,声声泣血,一切历历在目,而我当时被仇恨遮眼,只晓得他杀了人就得偿命,只晓得一看到那对利爪,就想起我大哥肚子上的伤口和流了一地的肠子,所以一点也没有手软。

如今我反倒来劝一只妖不要随便杀妖,世事真的无常。

祝青听了我的话,一脸不可置信,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说,彻底沉默下来。

倒是阿饼吃完了手头的烤肉,瞧着长夜漫漫,不肯放过祝青,还追着问:“那你在恭州城,胁迫烟烟,吸走人身上的灵气给你修炼,也是为了最后在青城山搞这一出?”

“嗯。”藤妖祝青微不可查地应声。

“不对呀,三年前见你,只是一个普通的藤妖,连化人形都勉强,不像能用人的灵气修炼的样子……”我陡然想起,阿饼似乎和狐妖烟烟说过什么血咒的事,难道是祝青给狐妖下了血咒?

“那是因为……恩公……交了我一个法门……可以吸食人的怨恨、恐惧、痛苦来修炼……”似乎越说,祝青就越不好意思,好像他心中已经有什么东西碎了,不再全然相信自己一直以来以为的“正确”,越说越小声,“我原先是到人族的战场上去,可是近几年又太平下来,没有那么多怨念可以给我修炼,青城山的夏日宴又迫在眉睫,才抓只狐妖来助我……”

“这可真是邪术了,三年前那个大地瓜呢?他可是个脑子清醒的,怎么不拉着你一点儿。”阿饼说话直来直去。

“祈福他……被一个道士杀了,魂飞魄散,尸身全无……我也是得恩公相助,才侥幸逃脱……”祝青这么一说,我都愣住了。

我不由得想起那个地瓜精,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还帮我们拦着发狂的祝青,实在是个好妖,竟然最后只落得这么一句“魂飞魄散,尸身全无”。

阿饼闻言默默不语,我不知她在想什么,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激荡。

世间的生灵诞生又消亡,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们修道之人,要想延年益寿、追求仙途,首先就要修身养性,参破这生死迷悟,可有些死亡,总是叫人难以接受。

希望好人有好命,希望亲近之人福寿绵长,都是凡夫俗子的本能,看来,至今我也没能摒弃这种本能。

不过,这也没什么。

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的道门中人,若不是为了给爹娘和哥哥们报仇雪恨,我根本就不会去学这些道法。

更何况,我本来就天资不敏,学得再好也不可能像师父一样,有朝一日勘破大道、晋升地仙。

原先只想着只要能多杀一个作恶的妖怪,就能少一个像我这样流离失所的孤儿,哪怕到我死的那天也没能手刃仇人,也不后悔,可最近这短短几天,遇到一个又一个妖怪,听到这一桩又一桩奇闻,不禁有些怀疑自己,这样带着仇恨杀下去的一生,真的值得一过吗?

这一夜,注定是沉闷的一夜。

黑龙喵喵忍受着破碎的内丹复原的苦痛,在云岫的怀中渗出一层又一层的汗水,湿滑得像个泥鳅;云岫则是神色紧张,手足无措,只能唱些简单的歌谣,试图安抚;祝青和阿饼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全然没有要去帮忙的意思,而我也知道,回天术虽然强大,但有些苦,得自己熬。

阿饼日日为黑龙修复内丹,祝青脸色越来越古怪,却始终没再开口说什么,我日日打猎,云岫帮着做些轻省的活路,大家各忙各的,不敢再围着篝火夜聊,好像交流得更深了,自己原本的观念就会愈发易碎。

或者说,该碎的已经碎了,只是人总爱抱着碎片不撒手。

如此又过了三日,黑龙的妖气已经收放自如,阿饼说她已尽力,剩下的康复,只能靠黑龙自己的努力。

不管怎么说,这黑龙能遇到阿饼,也是她的命不该绝。

反正该治的都治得差不多了,我瞧阿饼神色尚佳,刚才还肯了两只鸡腿,急忙拽着她就往外走——因为这几日的事情,让我心中诞生出一种荒谬的猜想,现下最急的,就是带阿饼去京城,与我一同验证这个猜想。

“吾名为淼,今日仙姑救命之恩,永不相忘,他日仙姑若有急召,可在此龙鳞上滴血为唤,千里万里,必当赶来。”分别之际,黑龙说着就从自己身上拔下一块龙鳞,那龙鳞根部还血糊淋淋的,简直没眼看。

“可。”阿饼大大方方收下了,好像这不是龙鳞,是别人随手送她一个馍,简直视龙鳞如粪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