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楼戾气丛生,握起的拳头发出骨节错动的响声。
他没精力去揣测裴建德的用意。
只要瞧见这张虚伪至极的脸,再听见他推诿责任的声音,他就来了怨气。自以为骂几句卓秀竹,就能摘掉头上那顶为父不慈的帽子。
裴楼很难保持理智,他觉得恶心极了。
胃里止不住一阵翻滚。
他下颚高高扬起,每一根竖起的头发丝都写满了桀骜不驯:“我记得你说过,让我别叫你爸。裴董,七年没见,我觉得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建议你始终如一的无视我。”
裴楼说完,看着裴建德乍青乍黑的脸,唇角弧度微扬,不禁感到几分畅快。
畅快之余,又生起一抹涩意。
父子亲情,到了他们这个地步,实在可笑又可怜。
他转过身,用力甩了甩臂弯处的外套,仿佛这样就能甩掉心里的郁闷。
上翘的嘴角缓缓耷拉下来,飞扬不逊的眉眼也慢慢颓下来,但这种状态持续的时间很短。裴楼冷哼了一声。
彻底化为释然的自嘲。
裴建德是什么样,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为他生气,无疑是自找难受。
裴建德心里从来就没有他这个儿子,他……他也没把他当成爸爸。突然找过来,显然有别的想法。
再有,昨天外婆说的话……
卓秀竹、裴建德。
裴楼大脑迅速转动起来,明亮的眸子蓦地沉了下来。
这对夫妇同一时间想要跟他修复关系,千万别告诉他,他们在时隔好几年后,突然想要弥补他这个多余的儿子。
他们到底在搞什么?
裴建德久居上位,已经很久没尝到被人当众打脸的滋味了,霎时面色胀红。
助理将车慢慢开到他身边,小心翼翼询问:“裴董,我们还去下河街吗?”
*****
“小裴,赶紧的,厨房忙不过来了。”这会儿正值下课时间,小小的炒饭店里已经坐满了人。
裴楼“哦”了一声,将书包和外套往收银台一扔,扯过围裙,直接往后厨走去。
他在炒饭店做事是算的时薪,一天一结。
忙过用餐高峰期,店里冷清下来。裴楼像往常一样,掏出学习报开始刷题。
“小裴,上回考了多少啊?”老板娘四十上下,温婉宜家,自己孩子也在一中读初中。
看到裴楼对学习的认真,许是想到了年龄相仿的儿子,对裴楼十分宽容。
尽管店里真正忙起来的时间只有晚餐一小时和晚自习后的一个小时,但她还是付了4个小时的薪水给裴楼。
裴楼抬起头:“四百多。”
他语气很坦然,没有因为分数太低,怕引来嘲笑就支支吾吾。
老板娘沉默了一下,又笑着给他加油打气:“没事,你现在高二,才刚刚分科。好好努力,肯定会有回报的。”
“嗯,我知道的,老板娘。”
裴楼在从初二开始,就在炒饭店打工了。老板娘看他可怜,便破例雇了一回童工。
这一干就是好几年。
裴楼很感激善良的老板娘。但短期内,他不知道也没有能力去报答她,只能将这份感激的种子埋藏在心里。
等待着哪一日,它破土而出。
裴楼在炒饭店里忙到十点十分,而后跟老板娘告辞,开始他的下一份兼职。
那是上河街一家名叫“皇朝”的KTV。
KTV的服务生不算忙,但必须随时打起精神,偶尔还得在醉了酒的客人闹事踢馆时,兼职保安的角色。
裴楼能得到这份相对高薪的工作,靠的便是他的敢冲,不怕事儿。
近两年,年轻人对古惑仔的崇拜和热情渐渐退潮,但精神小伙、鬼火少年逐渐流行起来。
这两者跟古惑仔之间并没有切割干净。
因此“操社会”在金攀这样的小县城依然是一种流行。网咖,KTV,夜店是他们活跃的地方。
裴楼一个礼拜到KTV上三天班,大致是晚上十点半到凌晨一点,第二天八点前还得赶到学校上第一堂课。
这样的作息,他已经习惯了。
他长得好看,五官凌厉,眉宇、嘴角时常勾起固定的弧度,显得恣意飞扬。
但眼神又很柔和。仿佛刚从地平线露出头的朝阳,散发出的光芒是那样温柔,只照在附近一隅。
这种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冷硬中夹杂着青涩活力的气质,实在引人探究。
以至于,裴楼的桃花运格外不错。
“裴哥,黄经理叫你去办公室一趟。”前台接待小姐甜甜的笑着,别有意味地瞄了瞄他露在外边的胳膊。
裴楼点头,神色无奈:“小兰姐,我比你还小几岁呢。”
叫“小兰”的姑娘咯咯笑。
“没办法,你显老。”
她目光轻佻的在裴楼身上扫过,他仿佛变成了砧板上的肉,正被人觊觎着。
裴楼抖了抖身体。
虽然三不五时就得被这群如狼似虎的姐姐们调戏,但他还是觉得生理不适。
嗯,心理也很不适。
“黄经理找我做什么?”裴楼不动声色移开视线,避免看到对方微微露出的事业线。
方兰见他这无所适从的样儿,暗骂一声果然没长大,太不解风情了。才慢吞吞说道:“不太清楚,但是……”她朝裴楼勾了勾手指。
裴楼站在原地不动,挑眉看她。
“嗨,你过来点,我还能害你啊。”方兰蹙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裴楼心想,你看着我的哈喇子都快滴下来了,作为一个纯情少年,不怕才怪。
他慢吞吞凑过去,就听方兰低垂着头,嗓音捏得又细又低,“他问赵强,上个礼拜四你到底离开了多久。”
裴楼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抿紧唇。
方兰话音落下,就悄悄往后退了一步,仿佛刚才靠近的举动就是单纯调戏小弟弟而已。
她不看裴楼,而是借转头的瞬间又补了一句,“中午店里又被查了,黄经理查了监控,又跟不少人谈了话,你当心点。”
裴楼听到了自己快到不正常的心跳声。
他舔了下下唇,很快恢复了镇定。
余光瞥到楼梯口,一个叫张贺的人的身影迅速闪过。裴楼蹙眉,面上的镇定自若迅速换成了猥琐,只是声音依然带着少年人的窘迫。
“小兰姐,你能不能别老调戏未成年人啊?”
方兰眨了眨眼,立马反应过来。
音量拔高了几分,愈发做作:“毛没长齐的臭小子,哄你两句就以为姐姐真看上你了啊,想得美。”
她抛了一个媚眼。
正好让摄像头拍到。
裴楼耸肩,把外套往肩上一搭,一脸庆幸,说:“我这还是祖国的小嫩苗呢,啃起来肯定没嚼劲,感谢小兰姐放过。”
“呸——”
方兰唾了一口,嗔怪一眼。
裴楼勾唇赔笑,转身往楼梯走去。别看他脸上表情不变,十分淡定的样子,实则心里慌得一批。
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将外套穿上,故意没拉拉链。
走路姿势摇摆弧度加大。
他的五官依然漂亮,但就是……莫名多了点什么,像谄媚,又像狗仗人势的猥琐。
也像极了贼眉鼠眼的小混混。
他随意敲了敲门。
“进来。”
裴楼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黄哥,找我有事吗?”
办公室装潢简单,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黄山迎客松,还像模像样地摆着一尊菩萨像。
与门外的金碧辉煌、靡靡绯绯宛若两个世界。
黄胖子不说话,手指夹着一根雪茄,横肉遍布的胖脸在缭绕烟雾里朦朦胧胧,显得高深莫测。
裴楼猜他是电影看多了。
以为叼根烟就是道上大佬。
怪搞笑的。
但出来混,首先就得明白一个理。老大可以装逼装深沉,但做小弟的,马屁一百零八式必须谨记在心,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裴楼看他不言不语,装傻充愣了一秒,瞬间浓眉直竖,露出急欲为黄胖子排忧解难的愤怒:“黄哥,是有人让你不高兴了?”
他拍了下胸口,“敢惹到黄哥身上的人,一定没长眼。”
黄旭吐出烟圈,战术后仰,淡淡反问:“你不知道?”
裴楼心跳渐渐加快。
他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眼珠不敢乱飘。害怕游移的眼神暴露出他的心虚。
黄胖子一定是在试探他!
上周四他确实进了卫生间,也的确在十分钟后才从卫生间里出来。他们怀疑他告密,但绝对猜不透他是从什么地方出去的。
现在他不过是装模作样想诈他而已。
想通这一点,裴楼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错愕,而后便是胆战心惊道:“……是小兰姐向我表白的事儿??”
他连连摆手,“黄哥,小兰姐那是看我小,开玩笑的呢,谁不知道她最喜欢的就是你啊。”
黄旭手一顿,烟灰掉落在桌面上。
胖脸现出几分得意。
随后眼神又是一变,这小子拉方兰转移话题,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呢?
他目光狠辣,看着裴楼,好似要从他脸上看到答案。
裴楼掌心全是汗,但他不敢有任何动作。他曾经恍然一瞥,看到了黄旭抽屉里的东西,那是枪。
“没别的了?”黄旭的椅子突然往前滑了滑,将燃尽的三分之一长的烟灰弹入烟灰缸,然后又狠狠摁灭。
裴楼被他那双深沉的双瞳注视着,只觉得身上寒毛竖起。
他无法分辨出黄旭眼里的情绪。
只能从他以往的行事风格推断他此时的怀疑到了什么地步。
他眼神慌乱了一秒,结结巴巴道:“……呃,上周太累,我偷懒了半个钟,黄哥,我知道错……”
“下次注意点。”
“出去吧,今天小刚临时请假,你要多上一个小时班。进了皇朝,大家都是兄弟,虽然你年纪小,但咱们也没拿你当外人,你可要感恩啊。”
黄胖子收回探究的目光,瞧他这幅没出息的混混样,不可能干出吃里扒外的事。
遂摆手打断他的话,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提点之词,便让他出去。
裴楼松了一口气,面上仍旧扮孙子,讷讷应了几声,又是好一番表忠心。
他将办公室门带上,走到吧台那边,正要跟负责调酒的张永套话。
眼角瞄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新来的转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