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看你在戏台上骑的嘛!”

    “那是驴!”

    “驴比马难骑,傻妹子!驴是牲口里顶刁的!”

    “首长连那场戏也看了?我是顶替别人演个骑驴小媳妇的。以后就没演了!”

    “文武双全呀,妹子。你演了有上百个角色没有?”

    “那哪儿有!”

    “我就看了不下十个!”

    “全是临时顶替。”小菲一惊:都旅长怎么把她临时顶替演的角色都看了呢?哪儿这么巧?连她自己都是临时接到通知,临时走场子背台词,服装大小不合适,临时要粗针大线对付缝上,预先各个部队知道的是原班演员的名字,到场子上看了临时贴出的演员名单才知道现换了人。只有一个办法,都旅长让文工团 的某个人跟他临时通气,他临时赶过来看戏。都旅长在文工团 有探子呢。谁是这个探子?

    都旅长和小菲那次谈话不到一刻钟,但小菲觉得这位首长不可捉摸。一上来她觉得他亲近,谈着谈着他显出神通广大谁也逃不出他手心的样子来。部队在离城三十里的地方整休,准备军容焕发地进城。整休时间文工团 和旅部的驻地相邻,女兵们相互往头上包皮药,除虱子,一会一声尖叫,说快来看,谁谁头发上虱子都满了,成“蚂蚁上树”了!小菲不参加到她们里头去。万一谁出她的洋相,揭了她什么老底正好让欧陽干事听去。小菲还是没事背字典。字典不像台词,背下来了就归自己,三天过后一看,那些字又自己回字典上去了。她背来背去还是一百页。

    休整的第二天小菲从宿舍窗子里看见欧陽干事在和另一个干事说话,那个干事把欧陽干事的棉被抱到院子里晒,欧陽干事正在听他说晒被子如何有利于健康的理论。欧陽干事听得十分认真,眉头轻锁,点头称是,他真是不懂这理论的。后来的岁月小菲知道欧陽干事毫无生活能力,教诲他也没用,他听你说是给你面子,其实他在你说第二句话时就跑神了。小菲已经搞清了欧陽干事的历史:他十四岁已经是地下党 ,他稀有的漫长党 龄是因为他在十三岁就被捕,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才放出来。如此的革命经历是许多真正老革命也没有经历过的。小菲听到这里脱口说:“嘿,还以为他是留洋学生呢。”“看不出来吧?看到他打槍你就信了。”“会打槍?”“手槍步槍都打得好,一夜 刻一万多字的钢板!”“他家里是做什么的?”“小菲你要不要他生辰八字啊?”

    小菲走到院子里,也抱着棉被。她的棉被昨天晒过了。她说:“欧陽干事,搭个伙吧?用用你的被包皮带。”欧陽干事说不是他的被包皮带,是那位干事的被包皮带。他看这个小姑娘这么大方磊落,已经把他限定在被动位置上,他只想马上出局。

    “欧陽干事,问你借本书看看,借不借?”小菲一面跳跳蹦蹦地把棉被往绳子上搭,一面大声和他说话。小菲盯他一眼,看你往哪儿逃。

    他是个那么爱脸红的人。小菲想他在敌人刑具面前的样子。突然他笑了,说:“要是我说不借你怎么办?”

    “那我就说,别人借得我借不得?”小菲知道不少人借他的书。

    他不延续那个话题了,说:“你演戏劲使太大。不要使那么大劲,含蓄一点。懂不懂含蓄?”

    “你还懂演戏呢!”

    “你看梅兰芳,那就叫含蓄。”

    小菲心想,就是梅兰芳去她那小城登台,她也看不起一场戏。

    “过犹不及,演戏就怕过。不过这也没办法,不用拙劲就说你没有阶级感情。”

    他话还挺多。小菲脑子里是他百步穿杨的姿态。他说话两眼水灵灵的,小菲恋慕得受不了了。说着他好像想到什么事给他忘了,转身就走。背影玉树临风,棉被却一股男人的浑浊气,小菲好想给他拆拆洗洗。他除了一个干净模样,哪里都窝里窝囊。

    小菲卷下被子,抱了就去院外的井台。谁也没留神小菲一双脚赤红,踩的是欧陽干事的被单。被单是洋布,又旧,洗着很轻巧。等她回到宿舍,发现自己地铺上有一本书,名字叫《怎么办》。小菲幸福得两眼一黑。他认出那是小菲的铺位呢!只凭一件小菲穿着练功的红黑拼花毛衣。

    下午政治课堂上同宿舍的两个女兵说:“欧陽干事到处找你。”“噢。”“没找着就叫我们把书交 给你。”“真的?”“什么真的?他说你跟他借书啊!”

    小菲稍有些寒心。到下半堂课,小菲溜出去,试试晒在院子里欧陽干事的被单,还有一点潮。不过缝上也无妨。小菲做事快当,只是事情做得都不怎么漂亮,绗被子的针脚有三寸长。她套好被絮,想到欧陽干事这天晚上躺进去,满鼻子是小菲洗脸香皂的茉莉花味,加上小菲手上防裂的蛤蜊油味,明一早他和小菲,就是另一个开头了。她把被子原封不动搭回到被包皮带上,小菲拉住左边的辫子绕了绕,又抓起右边的辫子咬了咬:不久就是欧陽干事知道小菲心意的时候了。

    晚上在宿舍里开班会,小菲听见院子里有人喊:“下雨啦,谁晒的被子还不收啊?”

    小菲从地铺上爬起来,在一堆女兵们的布鞋里找到自己的鞋。等她跑出去,见早上替欧陽干事晒被子的干事正揭下小菲费半天劲拆洗的棉被。“欧陽萸的!早上我给他晒的!这家伙也不知道自己收收!

    小菲站屋檐下,趿着鞋,看雨丝粗起来。然后听两个人玩笑地叫喊:“欧陽少爷,你们家的仆人真够懒的,被子都不给你收!”

    真的,他就像个少爷,一股贵胄气。小菲不但不怨,更是想多多地给他些情感和体力的特别优待。清早大部队在小雨里出发,要进城了。小菲和文工团 的鼓动宣传小组比所有人出发都早,先占好一块高地念临时编写的数来宝。小菲这天是山东快书演员,一边念词一边还要唱柳琴过门。连男演员都嫌难为情的差事一般都落在小菲头上。只是战斗部队的指战员不嫌弃小菲,觉得她耍猴耍得精彩无比,太鼓舞士气了。连都旅长也爱看她耍逗,山东话讲这么好容易的吗?所以小菲自己不觉得文工团 人尽作弄她。欧陽干事骑一匹瘦马从宣传台下经过,跟她说:“你知道你的台风怎么坏的吗?就是让这种东西给糟蹋的。”

    小菲一愣。不过她觉得欧陽干事专门跑过来跟她说句话,已经够让她魂飞魄散了。管他说的什么,她反正什么都听得进。她问他:“你昨晚被子湿了吗?”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文工团 的人叫小菲去唱小合唱,手风琴已经拉开了。小菲看着欧陽干事追队伍的背影,看着他进了行列。他居然毫无察觉。小菲两脚在冰冷的水里泡得鲜红,棒槌捶酸了胳膊,就为他能睡一个香喷喷的被窝。没人知道小菲溜出政治课课堂去干了什么。连他本人也完全不知道。这个呆头呆脑的少爷啊。小菲在晚年会想到这一天,这一段时间,想到女人一旦对男人动了怜爱就致命了。崇拜加上欣赏都不可怕,怕的就是前两者里再添出怜爱来。晚年时小菲想她对自己的孩子都没有这一刻看着欧陽萸走去的身影更动怜爱心。她在年轻和中年一直看不透这点,总认为她爱他风度、才华、相貌,崇拜他学问渊博,欣赏他愤世嫉俗。但她对自己真正悟透,要在白发丛生、撒谎撒得不错的时候。

    大部队进城十分壮观。小菲惊奇地发现这座小城蝇营狗苟的乌合之众一夜 间洗心革面了。破烂的街面铺板也漆了一新,贴着红纸绿纸的标语。汉子娘们用于骂大街的嘴巴现在用来欢呼口号。举彩色三角旗的手,或许正是掏腰包皮、拍花子、拾菜帮、打卦算命、撒狗血卖打药的手们。怎么也会有正气昂然的样子?小菲心里先是不肯信服,慢慢变得有些感动。女学生男学生们穿得整齐干净一派深蓝,几百面腰鼓打出一个动作,一个点子,小城散漫流气惯了,这回可真的改了坏习 性。革命就是厉害。

    “田苏菲!”

    小菲扭头一看,没找到叫她的人,但已认出那嗓音:孙小妹。扭头时她走错了操步,鞋给后面的人踩下来了。她跳一只脚到队伍边上去拔鞋。刚直起身,一只手拍在她肩上。腰鼓队散出个豁口,让一个年轻女兵和她的旧日同窗抱成一团 。

    “你妈后来找到我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