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大幕垂下来,观众喊的哭的拍巴掌的,小菲托着下巴慢慢爬起来。她一边拍屁股上的土一边想,都旅长您周围全是大美人女才子,我小菲算个狗屁,您行行好就把我当个狗屁放了吧。大幕再吊上去时,小菲走到前台谢幕,腿脚全软了:世上她最怕的两个人正并肩站着,给她鼓掌,母亲哭红了鼻子,都旅长也哭红了鼻子。

    母亲和都旅长都上台来和小菲握手。母亲学新潮事物很快,知道******男女无别,握手就成礼。母亲说:“还给你留了腊鸭腿。留了有两年了,还没哈。回来吃饭,啊?”小菲眼泪流下来。

    母亲又小声说:“哭什么?叫人家首长看见笑你。都是要出嫁的人了。”

    小菲有一百张嘴也讲不清。母亲一定以为她和都旅长私定了终身。都旅长打一辈子光棍倒挺懂嫁娶方面的进攻战略。他和母亲一成盟军,小菲再犟也不行。何况小菲从来不敢和母亲犟。都旅长用宠 爱的眼光看着小菲。小菲泪水更汹涌。革命是残酷的。

    第二天天不亮小菲起床 练功。当时她逃是革命去,现在要再逃,是从革命里逃到革命外吗?她想不明白。该找个人帮她想。她想让欧陽干事帮她想。

    她上午到政治部去找欧陽萸,见另外三个年轻女兵在他办公室里。欧陽萸介绍说她们是另外一个师文工团 的。现在要和小菲所在的团 合并。组织一个话剧团 。大概是这个省第一个国家办的剧团 。“那就不是解放军了?”

    “转成半军半民。”

    “太好了!”

    欧陽萸看小菲眼睛做白日梦去了,问她怎么“太好了”。

    小菲说一会告诉他。她的意思是等他俩能私下里说话时再告诉他。小菲刹那间想到了逃脱。不在军队可以不服从军队首长的婚姻安排。她说“太好了”,心里就在想这一点。小菲不图别的,只图一天天把文化修养提高,让欧陽干事某一天收到一封字体优美充满雅词的求爱信。假如欧陽干事谢绝,小菲也认了。

    小菲和母亲约好下午回去吃饭。她想在欧陽萸这里看看气候,跟母亲谈都旅长时胆会壮些。她想在欧陽萸对她的一瞥目光、一个微笑、一句教诲里找一点好气候。欧陽萸请那几个女孩子替他朗读剧本。是省里某人赶潮流写的革命剧本,送来听解放军的意见。小菲心想,气候有点不妙,他怎么不请我朗读呢?女孩子们嘻嘻哈哈,说要欧陽干事请客,吃名菜“蒸臭豆腐”。

    欧陽萸指指小菲:“你们问问她,我从来不吃臭豆腐。”

    小菲立刻神魂颠倒。他要告诉这些女孩,她小菲了解他得很,跟他体己贴心,掌控他的生活习 性。后来小菲弄清了欧陽萸的用心。他太知道自己讨女人喜欢,常常是拉出一个来,招架其他的。

    他们五个人走到四牌楼,欧陽萸不断对市容打趣挖苦,四个姑娘众星捧月,他说什么她们都觉得好玩死了,笑得疯疯傻傻。街边小户人家的女人们端着大碗吃午饭,筷子上夹根腌萝卜,眼睛跟着女兵们走。她们眼里小菲一行目空一切。所以小菲向她们打听地址时,她们都诚惶诚恐。小菲问的是西餐厅。是听说有一家西餐厅,好像在剃头店楼上。几个小户女子一齐指指街对过的红蓝条子旋转灯。欧陽干事笑着问小菲:“你不是这个城里的人吗?路都不知道?”

    “我就知道从学校到家的路。”

    “一共不就两条马路吗?”

    “不止!”

    另外几个女兵说:“欧陽干事逗你呢,小菲你跟他较什么真?”

    小菲笑是笑,但心里有些委屈:说都说到我家了,怎么无心问问我家住哪里?有几口人?都旅长一介武夫,都晓得嘘寒问暖。欧陽萸带领四个女兵进了剃头店,拐上个木楼梯,就听见留声机奏的西洋乐曲。留声机和唱片都老掉牙,乐曲常常出现下滑音,陰陽怪气。欧陽看看留声机说:“文物啊。”

    坐下之后,欧陽萸对等候在台子边上的侍者说:“乡下浓汤有吗?”

    “请先生再说一遍。”

    “算了,就法式洋葱汤吧。五份。起司少放一点。”

    “对不住,什么‘气死’?”

    欧陽萸四周看看,眉毛扬起来:“没走错地方吧?这是什么地方?”

    “玫瑰露法国菜馆。”

    “没有起司?”

    “我去厨房问问。”

    “不必了。有什么就上什么吧。”

    “炸牛扒,炸猪扒,炸马铃薯,炸土司。都上?”

    大家安静极了,听欧陽萸在黄腔走调的西洋乐里点西洋菜。侍者穿白制服 ,虽然站得恭敬,表情有些不屑。他知道解放军是农民的军队,农民进城开洋荤,点出的什么莫名其妙的玩艺来?“洋葱汤”?他要去厨房和大师傅好好笑一场。侍者用纯正的淮北话说:“我们的萨其马全省有名,恕我向大军先生大军小姐推荐一下。”

    “你来这家吃过饭吗,小菲?”等侍者高贵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欧陽萸问小菲。

    “没有。”小菲看看包皮金的壁灯,又拿脊背撞两下火车厢式的高靠背。“我们家哪吃得起这种馆子?我妈买一斤黄豆芽要吃三顿呢!”她无忧无虑地笑笑,欧陽萸眼睛在她脸上定了一会。

    “就这样多好。”他看着小菲说。

    “嗯?”

    “你自然起来很好。上台一使拙劲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