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不能这么就饶了老龟孙!”

    原本沉闷的观众席一下子被搅翻了,大家不知怎么就闹哄起来,要去把老地主的尸首拖来示众。女人抱着孩子坐在舞台两侧,这时一个女人喊:“人都紫了,你拖他来干甚?吓我孩子呀?”

    一群女人都吵:“死就让他好好死吧,再让他吓坏几个人干甚?!”

    “别招他了,上回变了条蜈蚣,下回变个恶鬼,谁招他他找谁去!”

    “五孬子他爸,我可不愿老死鬼找我们孩子!”

    “就是!看戏看戏!”

    第二天晚上,欧陽萸没有回来。下面一个礼拜,小菲没听到他消息。但这一个礼拜里,群众的觉悟被启发了,又斗争了几个地主富农,没人再胆怯,判了几个死刑,有毙有砍的,事情都办得利索、漂亮。霍队长白天在打场上和农民一块打麦子,黄昏训练民兵拼刺刀。天黑得晚,戏要到八九点钟才能开演。文工团 一部分人支援附近村子宣讲政策,演员不够,就让爱唱花鼓的民兵和妇联骨干在戏里跑龙套。跑龙套的演员比主要演员们还认真,收了工就跑过来化妆、换衣服,在文工团 吃一顿晚饭。这天晚上演“刘胡 兰”,为了配合土改也在剧情上做了小改动,刘胡 兰斥责匪营长时,加了两句:“天下穷人就要翻身解放,看你日薄西山还想卷土还乡?!”小菲唱腔高亢,台下一阵接一阵的掌声,几个跑龙套演匪兵的民兵在台上就小声给她喝彩:“唱得好!看狗日的还敢还乡不敢!……”小菲发现他们只顾喝彩,队形动作全乱来,她自己双手反绑也指挥不了他们,只好使劲甩头,叫他们往左往右,头上别的夹子甩到发梢上,在眼睛旁边丁零当啷直晃。一个“匪兵”说:“田同志,头发!田同志!”小菲正唱完一句,对他说:“闭嘴!”发卡晃在眼皮上,另外两个匪兵也看见了,都小声嘀咕:“田同志,别戳了眼!”小菲临时一个猛趔趄,就势接个鹞子翻身,看起来是让反动派折磨得心力交 瘁,不胜支撑。等她站稳亮相,“匪兵们”一看,好了,发夹给她甩掉了。这就到了刘胡 兰向铡刀走去的场面。

    她躺的位置更合适。猪尿泡奇大无比,里面灌的是鲜红的水彩颜料,灌得猪尿泡一触即爆。铡刀刚刚碰到猪尿泡,红水彩飞溅上天,大幕却没落下,台下灯全黑了。

    一堆石头朝那几个演匪兵的民兵们砸过来,同时就有震天的口号:“打死蒋匪兵!为刘胡 兰报仇!”几个民兵给砸得头破血流。有人喊:“快拉幕!”“拉不上了!幕绳给人砍断了!”

    口号还在咆哮:“砸死他们!别让蒋匪兵跑了!……”石头不断从观众席各个方向飞出来。

    民兵们把蒋匪兵的戏装脱掉,瘸着拐着躲石头,一边叫喊:“别打了!不是蒋匪兵!是宝子!……是二子他爸!……”一个石头当胸砸在叫宝子的民兵身上。

    后来文工团 和工作队分析,发现问题没那么简单。从被偷偷砍断的大幕绳索到经过充分准备的石头,明显不是观众把假戏当真看。霍队长说:“欧陽政委要亲眼看看就好了,就明白这个地区的敌情多复杂。这是将计就计,报复村里的民兵骨干和积极分子!不是革命的暴烈行动,就是******的暴烈行动。即便是抗战时期的老干部,在新时期里也会表现得幼稚、动摇。”小菲知道他拿欧陽萸指桑骂槐。麦子打完,红薯种下,这天夜里全村人都让突突突的摩托车吵醒了。天气闷热,所有打场躺满纳凉的人和狗,一听突突突的声音从远而近,都说:“日本又来了!”正要跑反,见那摩托车拐到文工团 住的大院门口,叫:“田苏菲,接电报!”所有纳凉的人和狗又说的说,吠的吠朝文工团 院门口跑。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接电报”。

    小菲一看门外站着腿跨在摩托车上的邮递员才醒过来。邮递员身后是一个村子光脊梁的男人和光屁股的孩子,全瞪眼看她在邮递员的大本子上签字。她身后也不清静,文工团 的人也起来了,问大半夜出了什么事,居然让县邮局的电报员骑几十里摩托。借摩托车的前灯光,小菲用突然变笨的手指撕开电报信壳,电文说:“身染疟疾,望能速见一面。”小菲腿一软,难怪欧陽萸一去至今不返。她再去读电文,发现她漏读最后一个字“汉”。还存最后一线希望,她问邮递员:“电报哪儿打来的?”

    “广西。”

    小菲心烦意乱,在蚊帐里枯坐一夜 。第二天清早,她正刷牙,霍队长一嘴绿牙粉就对她说:“今天一早有火车,动作快!”他料事如神,知道是都汉旅长的电报,也知道是调遣小菲的。

    一夜 都没想出法子。小菲吐出牙膏沫顿时决定去一趟广西,向都旅长当面摊牌。正在打理行李,摩托车又响了。电文说:“已转危为安,请安心演出。汉。”小菲在村里更有名了,孩子们见到她就叫“田苏菲,接电报!”

    小菲算着欧陽萸离开的时间,已经一个月了。一个月里乡亲们都成了骨干,远远看见地主家的老婆子、儿媳妇、孙子辈都不饶,拾起土圪垃就砸,要不就吼:“站住!站好了!把头低下!喊:封建封建!剥削剥削!大声喊!喊着走着!……”这天小菲看见一群光屁股的男孩正往那个吞砒霜的老地主的老婆身上抹粪。叫她:“转过来,还没抹匀呢!”

    老太太说:“抹匀了抹匀了!”

    “你这老地主婆,嫌臭不是?”

    “不嫌臭,嫌你们把粪糟蹋啦!”

    直到这天吃晚饭时大家吃上粉条炖肥肉,小菲才知道这是为新来的政委接风。小菲问霍队长:“欧陽政委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为什么?”

    “组织上安排的呗。”

    “他犯错误了?”

    “嘿,组织上的事不要瞎打听!”

    小菲再见到欧陽萸是立秋之后。村里的分田分地搞得正欢,文工团 已撤回了省城。她背包皮也不拆就跑到政治部,马上听说他进了党 校。“党 校在哪里?”

    “在西城关。你去也找不到他,党 校纪律严得很,只有星期天才会客。”政治部的人告诉小菲。

    她一回到家母亲便问她害大病没有。小菲心想,害的就是相思病。外祖母也说她气色难看。小菲把母亲从小凳上拽起,自己坐上去,搓洗被单。她两手在搓衣板上狠狠地搓,搓半天发现被单搓跑了,搓的是手掌。她觉得母亲在她背后静得不祥,回过头,[奇书电子书+QiSuu.cOm]发现她两眼陰沉地盯在她身上。“我被单是烂的,你这样搓就成渣了。”母亲说。

    洗完被单,晾到院子里,母亲一边抽烟屁股卷成的烟卷,一边仍是盯着她看。

    “妈你老看我干什么?”她问。

    “都旅长跟你见了几回?”

    “一回也没见。他在广西打仗呢。”

    母亲又沉入那种不祥的安静。

    “怎么了?”小菲问。

    母亲没答话,抽她的烟。烟屁股冒的烟很臭,小菲当然不敢说:妈,每月给你的钱也够你买点像样的烟抽了。正要开晚饭,小伍的母亲来了。小菲妈赶紧把一碗大头菜炒毛豆端回碗柜,她不愿伍老板娘看见她家寒碜,三口人只有一个菜吃,慢说还有功劳苦劳都大的女儿回来。伍老板娘拿了个荷叶包皮,说送点卤菜给苏菲吃。

    “小菲什么时候请伍妈妈喝喜酒啊?”

    “早呢!”小菲应付着,心想她跟自己妈一样,她小菲一天不嫁,她们一天不安生。

    “做了旅长夫人,还要认伍妈妈哟!”

    “伍妈妈又跟我寻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