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你爱她吗?”小菲问。她以为自己会痛不欲生,心如刀绞,看来她革命几年,人给锻炼出来了。

    欧陽萸不给予回答。他为小菲痛心。已经是这么明摆着的事,你还往自己伤痛处戳。

    “我问你呐。”小菲拉了拉他的手。

    欧陽萸点点头。

    “那你爱我吗?”

    “我爱你的单纯。”

    只是爱这一点,其余的都勉强接受。小菲上来有点丧气,但她这个人天生知足,有一点就抓住一点。

    “你不问问我写信叫你回来,要告诉你什么事?”她说。她的笑容一向很甜。

    他惊奇地看着她:她怎么笑得出?

    “我们有孩子了。”她眼皮垂下,指自己的肚子给他看。

    他脸涨得通红,刚刚才意识到做那件事会惹这样的祸。“对不起,对不起……”他还是眼花耳鸣地瞪着小菲。

    当晚小菲和欧陽萸打了结婚报告。小菲同时给都旅长写了封信,让他原谅她,告诉他缘分是没办法的事。婚礼那天,小菲发现欧陽萸一个人在洞房外面抽烟,她脚步轻轻地走过去,正想拍拍他肩膀,忍住了,让他去跟他心里一大堆斩不断的东西告别。小伍挺着八个多月的身孕来贺喜,少白头老刘现在已基本上是个白头翁,他马上要做新成立的话剧团 党 委书记,说他坚决要求把小菲调到他手下。

    结婚第三天,小菲果然接到借调令。新成立的话剧团 第一个大戏是由苏联导演来排演,剧名叫《列宁和孩子们》。小菲要反串一个流浪儿,除了列宁之外,数这个角色戏重。全是野男孩的动作,上蹿下跳,不翻跟斗就打把式,小菲四个多月的身孕,连把自己两脚挪稳都困难,慢说按苏联导演的要求满场子横飞。她一天飞八个到十个小时,年轻轻就成了个黄脸婆。早晨起床 ,她穿上收腹收胸的内衣 ,吞下三个水煮荷包皮蛋,杀出门去。这个时期的小菲似乎比任何时期都活泼烂漫,苏联导演有时用手势告诉她,不必太夸张。

    到公演的时候,小菲已经怀孕六个来月,人瘦就这点好,裹裹缠缠还成条。苦头是越吃越大,流浪儿只穿一件烂海魂衫和工装裤,一个大窟窿把小菲整个肩膀都露在外面。她每天得花半小时缠胸裹腹,人都缠硬了,缠木乃伊也不过如此。回家把自己剥出来,常常有磨破皮的地方。只要她一上台,马上明白观众全是她的,连列宁也抓不住他们的注意力。这座没见过世面的小城市,列宁是谁无所谓,他们喜爱能把他们逗开心的角色。小菲感到自己和上千观众直接呼应,相互把情绪催化得开锅一样。最好的表演境界是融化到角色中去,小菲何止融化自己,她把观众都融化了。马丹演列宁的女秘书,这天在台上对小菲耳语:“哎,你站到我位置上啦!”小菲正念一段关键台词,可不能瞎挪位置,只管把戏往下演。台上的人站成扇形,小菲一融化就不顾队形,把马丹挡了大半边。马丹又抗议一句:“你往后一点,台下看不见我!”小菲心里鄙夷马丹这样的演员,什么角色她演到末了都演她自己,要她融化是妄想。戏演到这么个大高潮,她还惦记她会不会被挡住。

    轮到马丹说台词了。马丹上前一步,手上还即兴加出动作来,让小菲在她高大的影子里耽着。小菲不屑理她,你靠这个就把戏抢走了?抢吧抢吧,你这样冷血自私,还想做好演员呢!

    小菲现在是全市公认的好演员。新时代到了,新时代的演员就得劲头饱满,嗓门嘹亮,小城市的人一向紧跟时尚,他们认为小菲跟戏班子里的青衣、花旦那么不同,一定就是新时尚的领头人,所以一夜 间紧跟上来。就像一夜 间大姑娘小伙子都穿上列宁装一样,小城市的人生怕错过时尚中的任何一个变化。小菲总希望欧陽萸能向小城的市民打听打听,她眼下在他们心目中是什么地位。马丹对小菲却是不太买账,不时跟她说:“这个动作可以小一点。这个眼神有点三花脸的感觉。”马丹是小菲的B角,一直等着团 长让她演一两场,给苏联导演看看她对角色的理解。她想纠正一下观众们对话剧的曲解。但小菲演出的效果火爆爆的,剧院每天下午就打亮红色的“客满”大灯,鲍团 长当然看不出换下小菲的必要。鲍团 长和小菲在一个文工团 工作了几年,小菲的戏路子也是他助长出来的。鲍团 长眼里的革命话剧就是小菲这样子。因此这天幕一拉上他就和马丹发脾气。他说小菲抢她位置不是存心的,只因为小菲演得入神,忘乎所以,而马丹抢小菲的位置纯属蓄意。马丹说,就算她蓄意,她是要小菲感受一下,天天抢别人镜头是什么滋味,也要小菲看看把戏演过头是什么感觉。

    小菲站在一边,吸腹收臀。她在台上横飞完了,胎儿还没完,接着在她肚里飞。她突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天天这样把自己和孩子五花大绑,别生出个歪脖子或弯脊梁来。她眼睛看着马丹和团 长争论,心里想歪脖子弯脊梁都好些,千万别把头脸挤扁。但她还不想吐露怀孕的实情。吃多少苦头才树立了这个角色的楷模,她得捍卫,不能让马丹毁了。

    晚上回到家,欧陽萸正在写文件,抽了一屋子的烟。小菲不知怎么一来已跌倒下去,再睁开眼,已经躺在欧陽萸的臂弯里了。他忙着组建文化局,天天跟小菲陰差陽错地回家、出门、起床 、睡觉。这时才发现她瘦得脸盘只有一巴掌大。刚才抱她时,觉得她身板僵硬发直,扯下她的外衣内衣 ,他马上明白了。

    他站起身,重重地打开门,下楼去了。等他回来,小菲已换上了宽松的衬衫。她问他刚才急匆匆出门,去了哪里。他说还能去哪里?在传达室给她的团 长打电话。“干吗?”

    “叫他禁止你上台。说你怀孕了。”

    “我必须把这个演出季演完!”

    欧陽萸不理她,两手在书桌上捺钢琴指法。

    “要不你明天去看我演一场,我就不演了。”

    “一场也不准演。”

    “看,我使劲收腹,一点都不碍事!”小菲光着腿,穿着欧陽萸的旧衬衫在屋里蹦过去,跳过来。他一把上去揪住她,把她搁在自己腿上。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小菲抱住他的头,一股浓烟味。“我一上台观众就拍手!昨天在小吃部买包皮子,卖包皮子的说,你是田苏菲吧?就看我演一场!”她对着他给烟熏透的浓密头发说。

    “我已经跟你们团 长说了,你怀孕七个月,他半天没说话,吓坏了。”

    “你怎么能说七个月呢?!”

    “是七个月啊。”

    “七个月我和你就犯男女错误了!人家一算就知道我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和你结婚的。”

    欧陽萸抬起眼睛,挺哀伤的样子。他虽然跟小菲结婚不久,但他从来不在她面前掩藏情绪。怎么会不哀伤呢?正是为了小菲腹中三个月的骨血他做过痛苦的割舍。他多么痛苦小菲都看见了,他和他的恋人分手之后,他靠吃安眠药过闭上眼的日子,靠香烟过睁开眼的日子。一天他给小菲买回一块米色和白色格子的衣料,过一阵,又给她买了件银灰的风衣,一顶银灰的贝雷帽。虽然是旧货店买的,但成色很好,是个很懂行的人卖出来的东西。他要把小菲幻变成另一个女性,他家族中的某一个表妹或堂妹,读徐志摩(后来小菲发现他眼里并没有徐志摩),喝立普顿红茶,穿雅致中性色彩的衣服。他为小菲制作了一条很长的黑纱巾,夹在她银灰风衣的宽领子下,小菲照了镜子心里害怕起来,他割舍的恋人就是这样子吗?有些超群又有些落伍,冷艳而成熟,她是谁?小菲无数次想问他,又怕触痛他,也触痛自己。那个恋人或许是个大学生,也是上海来的,学工程还是学司法?或者学医科?小菲为她决定:学医科。她是个医科大学的优等毕业生,思想进步,主动支援落后省份来了。恋人和欧陽萸一块去了玫瑰露法国餐馆,用上海话打趣“炸猪排、炸马铃薯、萨其马”,把他们自己笑死了。自然而然的欧陽萸会提起他请的四个女客人,土包皮子极了。不过欧陽萸不会恶嘲他认识的人。鉴于小菲的直觉和对他的了解,他不背后说人坏话第一是觉得那样是低级趣味,第二是他性情大而无当,很少注意不关他事的人。然后呢?这一对漂亮男女走出法菜馆。他们这样在小城曲折的马路上走着,以小城人不懂的话谈笑风生。也许他们会往西走,沿着最体面的马路朝惟一的那家电影 院走。他们走过一个巷口,哪里知道这里面住着一个寡妇 和她的寡妇 老母亲,为一个卤鸭脚板嗔骂,溅得满脸稀饭。他们也许会从小伍妈面前走过。小伍妈会眼一亮:哎哟,哪来这一对洋货!(此地人把漂亮时髦的人叫洋货)。小菲把头发烫了,全部梳在脑后,露出奔头来。小菲知道这是欧陽萸想要的样子。她渴望知道她现在和他失恋的恋人还差几分。她想她在舞台上是成功的,是观众的红人,她会红得铺天盖地,让欧陽萸猛一开眼。

    团 长第二天一早把电话打到传达室。他叫小菲不必去团 里报到,演出由马丹顶上去。小菲说她好好的,能吃三个荷包皮蛋呢!团 长叫她安心在家等纪律处分。

    小菲回到家,欧陽萸刚起床 。她尖起嗓子就喊:“你发疯了?多光荣的事,你跟团 长讲那么仔细!”

    “我说我们是因为怀了孕才打报告结婚的。我没说假话呀!再不让你停演,孩子就生舞台上了。”

    “我们都完蛋了!”小菲跳脚。她见欧陽萸皱皱眉,马上意识到自己皮泡眼肿,蓬头散发,还要撒泼,一定面目可憎,赶紧抓起梳子把头发梳好。“你是党 员干部,挨了处分,前途要不要啊?!”

    他瞪着大眼睛。刚刚想到“前途”似的。

    “孩子也不能不要。”过半天他说。

    “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晓得,没事就是没事,还有一个星期,这一季演出就结束了,下一季正好是孩子满月,上台也不碍事。你非要去多事!……”

    欧陽萸一张嘴,又闭上了。小菲看出他咽回去一句有攻击性的话。

    “你想说什么?”

    他不做声。